陈九陵的指节深深掐进荒原的泥土里,掌心被碎石硌得生疼。
守魂意如退潮的浪,从他四肢百骸缓缓抽离,前世萧承煜的虚影在他头顶悬了片刻,那柄断剑的剑尖最后垂落,扫过他发顶时带起一阵风,像极了当年大楚秋猎时,老将军拍他肩甲的力道。
虚影消散前,那道金纹在他眉心闪了闪,这次不是冷冽的审视,倒像是老父看幼子终于能独当一面时的欣慰。
“你...赢了...”身侧传来苏绾气若游丝的呢喃。
他低头,见她眼尾还沾着血渍,睫毛颤得像被雨打湿的蝶,却强撑着扯出个笑。
陈九陵喉结动了动,伸手替她擦掉脸颊上的泥,指腹触到她发烫的皮肤时,突然笑出一声轻咳:“我没赢。”他望着远处消散的星雨,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醒什么,“那些死在乱葬岗的兄弟,那些被伪帅困住的残魂,他们的骨头还埋在土里。
我只是...没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话音未落,一阵癫狂的大笑刺破荒原的寂静。
“别回来!别回来!”
陈九陵猛地抬头。
荒原深处的土丘后转出个身影,蓬头垢面的老兵裹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袄,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死死攥着面残破的帅旗——旗面绣着的镇北军狼头只剩半张,金线早被血渍浸透发黑。
他踉跄着跪在地上,将火把往旗面按去,火星子噼啪炸响,焦糊味混着腐叶气扑面而来。
“断旗使...”陈九陵喉咙发紧。
他认出这是萧承煜记忆里的传令兵,当年大楚覆灭时,正是这小子冒死从乱军里抢回帅旗,却亲眼看着“萧承煜”的尸首被拖进野狗群。
后来有人在乱葬岗见过他,抱着半面残旗疯疯癫癫地喊“将军没死”,再后来连残旗都被人抢了去。
他想站起来,可刚动了动,左肩的旧伤便像被火烫了似的抽痛。
苏绾在他怀里动了动,无意识地攥紧他衣角,他便不敢再挣,只能撑着断矛半跪起身,声音放得尽量轻:“兄弟,那旗烧不得。”
断旗使突然抬起头。
他眼眶通红,眼白上爬满血丝,火把映得他脸上的泥污忽明忽暗:“你们都死了!
镇北军的骨埋在三十里乱葬岗,将军的头被挂在敌国城门——凭什么只有你回来?!“他突然将火把压得更低,残旗边缘腾起橘色火焰,”我烧了这旗,烧了这鬼契约,你就不能再缠着我!
不能再让我梦见...梦见你浑身是血跪在我面前说’对不起‘!“
陈九陵的呼吸陡然一滞。
萧承煜的记忆里没有这幕,但此刻他心口发闷,像被人攥住了心脏——原来当年那个总跟在他身后传军令的毛头小子,竟替他扛了这么多年的愧疚。
“嘶——”
一声轻响惊得两人同时转头。
心镜狐不知何时蹲在无名碑旁,银白的皮毛泛着幽光,眼瞳是两汪深潭似的墨色。
它前爪按地,镜面般的额心突然泛起涟漪,映出的画面让陈九陵浑身血液都凉了。
苏绾躺在九命玄棺里,棺盖缓缓闭合,她的指尖还沾着未擦净的机关铜屑,嘴角挂着他熟悉的狡黠笑意,可那笑意却随着棺盖下落一寸寸凝固。
画面一转,他站在无尽的棋坪上,每块青砖都刻着不同朝代的古墓图,远处传来敲碑声、哭丧声、机关转动的咔嗒声,却没有半个人影。
有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新守墓人敕封令,断前尘,忘旧识,永镇九棺——”
“够了!”陈九陵吼出声。
他踉跄着冲过去,伸手要抓心镜狐的尾巴,却穿过那团虚影,指尖触到的只有荒原的风。
他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愤怒于这镜子竟敢把他最害怕的事拆解得这么干净。
原来他怕的从来不是死,是苏绾闭在棺里时那句没说完的话,是棋坪上永远等不到的归人,是连最后一个记得“陈九陵”的人都消失后,他连存在的意义都要被抹去。
心镜狐歪了歪头,镜面涟漪更盛。
陈九陵却突然笑了,他抹掉嘴角的血,盯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我回来,不是为了当神。”他伸手按住镜面,掌心的温度透过虚影烙在苏绾的棺盖上,“是为了告诉活着的人——你们没被忘记。”
镜光骤暗。
心镜狐低鸣一声,化作一道银芒钻进他袖中。
陈九陵转头看向断旗使,后者正盯着他,火把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
他突然扯动嘴角,露出个带血的笑:“当年你替我扛了三年残旗,今天换我替你烧点东西。”
不等断旗使反应,他已撑着断矛站起。
苏绾在他怀里轻哼,他便把她往肩窝里拢了拢,一步步走向断旗使。
老兵下意识后退,却被他攥住手腕。
陈九陵没夺火把,反而顺着他的手将火焰引向无名碑底——那里有块被青苔覆盖的暗槽,他指尖一挑,青苔簌簌落下,露出半枚青铜灯台,灯油早干成了深褐色的痂。
“这盏灯,埋了三百二十年。”陈九陵摸出腰间的摸金刀,刀锋划过掌心,鲜血滴进灯槽,“当年镇北军最后一仗,我让每个兄弟往灯里滴了一滴血。
他们说等打完仗,要我用这灯给活着的人照路。“他将火把凑过去,血珠遇火腾起淡金色的光,”今天我替他们点上——不祭天,不敬鬼,只照活人脚下的路。“
“轰——”
长明灯燃起来的刹那,整片荒原都在震动。
陈九陵被气浪掀得踉跄,却死死护着怀里的苏绾。
他抬头,看见九命玄棺的残片从地缝里缓缓升起,不再像从前那样绕着他盘旋,而是排成整齐的方阵——左三营、右三营、前军、后军、中军,正是当年镇北军九营列阵的模样。
“将军...”
细小的抽噎声从脚边传来。
哭碑童不知何时跑了过来,他怀里抱着盏粗陶小灯,灯芯是用自己的头发搓的。
他踮脚把灯凑到长明灯旁,火光“呼”地窜高,小灯跟着亮了。
接着是遗民,是当年侥幸逃出乱葬岗的老兵,是伪帅崩解时散作星雨的残魂——他们有的捧着瓦罐灯,有的举着松枝火把,有的甚至用指甲在掌心划开血槽当灯台。
断旗使还攥着那面快烧完的残旗。
他望着那片连成星河的火光,突然“扑通”跪在地上。
火焰舔着他的破袄,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双手捧起最后半片旗面,贴在额头上哭出声:“将军...您真的...回来了...”
陈九陵低头,见苏绾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她伸手碰了碰他掌心的伤口,轻声道:“傻不傻,用血点灯。”他刚要回嘴,北风突然卷着雪粒刮来。
他抬头望向北方,太行山脉最深处的云层里,有龙形的雾气正在翻涌——那是殉局郎最后指向的地方,是九棺残片真正的源头。
他摸出血砚使留下的染血印章。
这东西他揣在怀里三天了,上面刻着“护心契”三个篆字,可他始终没看内容。
此刻他看也不看,反手将印章扔进长明灯里。
火焰轰然腾起,映得虚空中浮现出一行金字:“护心契·第二誓:凡持契者,不得令一人失其所忆。”
极北雪岭之上,积雪突然簌簌滑落。
有道赤色身影立在悬崖边,他裹着件褪色的红氅,怀里抱着半面残旗。
风掀起他的发,露出眉骨间那道狰狞的旧疤——正是萧承煜记忆里,自己最后一次照镜子时看见的模样。
他低头展开残旗,旗面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上面用金线绣着四个古篆:“承煜归陵”。
陈九陵抱紧苏绾,望着北方翻涌的龙雾。
长明灯的光还在蔓延,像条金色的河,顺着荒原的沟壑往山脚下淌去。
他听见苏绾在他耳边说:“下一站,太行。”他笑了,指腹蹭了蹭她冻红的鼻尖:“太行深处,有我们要找的答案。”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那排九棺组成的方阵突然泛起微光。
最中间的棺盖上,一道新的刻痕正在缓缓浮现——不是机关图,不是符文,而是个歪歪扭扭的“陈”字,像极了哭碑童用树枝在地上写的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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