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二年腊月廿三，清晨。
东京洛阳，皇宫紫宸殿。
巨大的殿门在凛冽寒风中缓缓开启，文武百官按品阶鱼贯而入。今日大朝会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凝重压在每个人心头。御阶之上，龙椅空悬，仅设一雕凤檀木座。皇太女轩辕明璃端坐其上，身着玄色绣金凤朝服，面容肃穆，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沈清韵立于文官班列前端，新任工部尚书的绯色官袍衬得她身姿挺拔，她微微垂眸，心中却如明镜般映照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众卿平身。”明璃的声音清越，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今日急召大朝，唯议一事：北疆军务。”
她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将北境急报的内容公之于众：金国入侵蒙古，边关告急，镇北公主已调兵前出宣州威慑，并请求朝廷决断。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果然，立刻有保守的言官出列，试图重提“是否应该为了蒙古部落而贸然与金国开战”的老调。然而，他的话刚开了个头，便被明璃毫不客气地打断。
“此事无须再议！”明璃的声音陡然转厉，凤目含威，“父皇已有明旨：金国无端侵我藩属，挑衅天朝威严，断不容忍！今日朝会，所议非战与不战，而是如何战，如何胜！”
她斩钉截铁的话语，如同一道无形的壁垒，将所有的犹豫和退缩都挡在了决策之外。有了景和帝前那“打！朕相信你和你姐姐！”的明确授权，她得以跳过无谓的争执，直指核心。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监国皇太女，已然将战争的权柄牢牢握在手中。
“据北境研判与内阁昨夜所议，目前有两策，可供众卿斟酌。”明璃语气稍缓，开始阐述方案，“其一，稳扎稳打之策。依镇北公主所请，授权北境军主力进入漠北，寻机与金国铁骑决战，击退其兵锋，解蒙古之围。此策符合常规，风险可控，然耗时或久，且战场主动权在金国。”
她略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才继续道：“其二，围魏救赵，出奇制胜之策。金国主力既已西进漠北，其辽东腹地必然空虚。可命渝州、营州、锦州边军，兵分三路，由守转攻，直逼金国上京！如此，可迫使金军主力回援，漠北之围自解，甚至可能趁其国都空虚，一举奠定胜局！”
这第二策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惊雷！朝堂之上顿时哗然。此策大胆至极，完全跳出了在金国预设的战场——漠北草原——进行决战的思维窠臼，堪称石破天惊。
沈清韵站在班列中，清晰地感受到身旁官员们情绪的剧烈波动。她能听到身后海权派官员倒吸凉气的声音，也能看到对面几位陆权派将领眼中骤然亮起的精光。这第二策，正是她与明璃反复推演后提出的“高风险高回报”方案，旨在打破被动，争夺战略主动权。
然而，赞同者并未立刻出声。陆权派的中坚，如内阁成员秦朝阳，虽眼中闪过激赏，但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保持了沉默。他深知此策若胜，自然是泼天功劳，但若败，千里奔袭、孤军深入的责任，谁也担待不起。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人率先表态。
果然，反对的声音迅速响起。海权派重臣、户部尚书李秉谦率先出列，眉头紧锁：“殿下，此策虽妙，然倾国之力，远征敌境，粮草、军械转运何其艰难？去岁疫情刚过，漕运未复，国库尚虚，如何支撑如此大规模战事？万一迁延日久，国力耗尽，则社稷危矣！”他的担忧十分实际，关乎钱粮根本。
紧接着，同为海权派的内阁成员柳时隆也出言反对：“殿下，李尚书所言甚是。此策虽能出其不意，但风险过大。辽东一路，山高路远，敌军情不明，若金国在上京留有重兵，或沿途设伏，我军岂非自投罗网？臣以为，当以稳妥为上。”
中立派的官员王景行也表达了忧虑：“千里奔袭，补给线漫长脆弱。金国骑兵机动性强，若绕后断我粮道，则前线大军危如累卵！古往今来，孤军深入而能全身而退者，非绝世名将不可为。臣恐北境诸将，未必有此把握。”
新任户部侍郎苏月亦谨慎进言：“殿下，国库经疫情消耗，实难支撑两线大规模用兵。若行此策，需倾尽所有，万一有失，则数年之内，国家元气难复。”
明璃端坐其上，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反对意见。她心中想起昨夜与沈清韵讨论时，清韵曾言：“此策看似凶险，实则是将战火引向敌境的最佳方式。大夏北境防线漫长，处处设防等于处处薄弱，唯有进攻，才能迫使金国回防，破解其战略布局。” 道理虽明，但朝堂之上的权衡，却远比道理复杂。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反对声的浪潮：“臣，赵崇岳，支持殿下第二策！”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刚刚奉诏回京的将领身上。赵崇岳大步出列，声若洪钟：“殿下此策，乃化被动为主动之上策！历来征战，主动权在手者，胜算已占七成！我等为何要枯守边境，等待金贼来攻？当直捣其巢穴，令其首尾不能相顾！”他目光炯炯，扫过刚才反对的同僚，“金贼此刻正集结兵力于漠北，其国都必然空虚！我等此时出击，正打在其七寸之上！正所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乃兵法至理！”
他顿了顿，继续慷慨陈词：“反之，若劳师远征漠北，则是以我之短，击敌之长。在漠北草原与金国铁骑决战，胜负难料，即便惨胜，亦国力大伤。而辽东一路，山峦叠嶂，我可发挥步兵与阵法优势，步步为营，直逼腹地！此乃扬长避短，扭转战局之良机！”
赵崇岳的表态，如同一剂强心针，让原本有些意动的陆权派将领精神一振。明璃听到他的支持，心中一动，但随即被更深的疑虑压下：他为何如此积极？赵家与二皇子牵连甚深，此刻力主风险极高的辽东攻势，莫非是想让其弟赵承业在营州独揽战功，甚至……借此进一步掌控辽东军权？她想起了姐姐密信中提及的，对赵氏需加以提防的警示。
沈清韵在下方，敏锐地捕捉到了明璃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犹豫。她本欲出列，建议明璃顺势利用赵崇岳的支持，争取陆权派整体转向，即便无法强行推动第二策，也可提议将最终决策权下放给前线的轩辕明凰，由最了解敌情的主帅来承担风险和责任。以明凰的性格和魄力，加上明璃的暗中支持，极有可能选择这项冒险但收益巨大的方案。然而，她也看到了明璃对赵崇岳动机的怀疑，更清楚给予赵家这个机会可能带来的长远风险。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此刻进言，或许并非最佳时机。
一两个原本被赵崇岳说得热血沸腾、准备附议的陆权派将领，看到皇太女殿下对赵崇岳的支持反应冷淡，甚至眼神中带着审视，又瞥见同僚们依旧犹豫的神色，刚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朝堂上出现了一种微妙的僵持。
明璃不再等待，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内阁首辅裴烨：“裴首辅，依你之见如何？”
裴烨缓步出列，神色凝重，他先是对第二策的胆略表示了肯定：“殿下所献第二策，立意高远，若能成功，确可一举扭转北疆颓势，掌握数十年之主动权。” 然而，他话锋一转，开始详细列举现实的困难，“然，臣所虑者，非策之不佳，乃力之未逮也。其一，北境边军主将正值五年一度换防之期，各军需时磨合；其二，去岁疫情阻断漕运，北境粮草储备较往年偏低，难以支撑大军长期境外作战；其三，国库经疫情耗损，存银不及丰年之半，一旦战事迁延，财政恐难以为继；其四，冬季用兵，天时于我不利，夏军畏寒，战力恐打折扣；其五，亦是至关紧要者，我军对金国境内布防、粮草囤积、乃至其朝堂动向，情报掌握严重不足，此乃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也！”
裴烨的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尤其最后一点关于情报的缺失，直指第二策的最大软肋。他的发言，立刻得到了海权派和中立派官员的广泛赞同。朝堂上的风向已然明朗。
明璃心中暗叹，裴烨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见。她深知，在情报不足、后勤吃紧的情况下，强行推行第二策，风险确实过大。她不能拿国运去赌博，尤其是在内部尚有隐忧之时。
“众卿之意，本宫已明了。”明璃不再犹豫，朗声宣布，“金国挑衅，必须予以坚决回击！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当以稳妥为上。本宫决定，采纳第一策！”她目光锐利，看向兵部尚书，“即刻拟旨：授权镇北公主轩辕明凰，统帅北境诸军，前出漠北，救援蒙古部落，寻机击退金国入侵之敌！此战，务必要打出我大夏的军威国威！”
“殿下圣明！”大部分朝臣齐声附和，显然对这个相对稳妥的决定感到安心。
“旨意拟定后，以八百里加急，即刻发往北境，不得有误！”明璃最后下令，声音斩钉截铁。
* * * * * *
景和十二年腊月廿五，北境，宣州大营。
寒风扑打在军营的旌旗和帐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中军大帐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弥漫的肃杀之气。轩辕明凰一身戎装，立于巨大的北境舆图前，刚刚读完朝廷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谕旨和妹妹明璃的密信。
谕旨的内容没有出乎她的预料：授权开战，但要求她率军进入漠北，寻求与金军主力决战。这是朝堂上最可能通过，也是最常规的方案。
她放下谕旨，又展开明璃的密信。信中的字迹熟悉而亲切，除了关切问候，还简要提及了朝堂上曾被激烈讨论但最终被否决的“围魏救赵”之策。明璃在信末隐晦地写道：“……然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阿姐身处前线，敌情瞬息万变，若察漠北战机不利，或觉辽东有隙可乘，可临机决断，便宜行事。朝中诸事，自有为妹周旋。”
明凰默默收起妹妹的信，指尖在信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妹妹这是在给她最大的信任和自由度，将打破僵局的希望，寄托于她的临阵判断。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中等候命令的将领们：蒋维钧、萧越、陈海昭、顾清辞，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战意和信任。
“朝廷旨意已到！”明凰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金国背信，侵我藩属，陛下授权我北境军，出击漠北，迎战金贼！”
帐中气氛陡然一振。
“萧越！”明凰下令。
“末将在！”萧越踏前一步，抱拳应道。 “命你为先锋，与本宫一同，率领两万五千精骑，即刻开拔，直插漠北腹地，寻找金军主力！” “末将遵命！” “陈海昭！”
“末将在！”陈海昭沉声应诺。 “命你统领两万步卒为后援，携带重型器械及大部粮草，沿我军路线稳步推进，建立补给据点，随时策应前方！” “末将得令！” “蒋维钧！顾清辞！”
“末将（属下）在！”两人齐声应答。 “幽州乃我大军根本，不容有失！你二人留守，严密监控辽东方向金军动向，整备兵马，随时听候调遣，准备前出支援渝、营、锦三州！”这道命令，意味深长，为可能出现的“第二战场”埋下了伏笔。
“谨遵殿下将令！”
军令如山，迅速传遍大营。片刻之后，宣州大营辕门洞开，无数骑兵如同黑色的铁流，在轩辕明凰和萧越的率领下，涌出营门，向着北方的漠北草原，滚滚而去。铁甲铿锵，马蹄如雷，卷起漫天雪尘，直扑那片已被战火点燃的苍茫大地。
战争的巨轮，在这一刻，随着朝堂的决断和边关的蹄声，轰然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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