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司空府深处。
那股混杂着陈年木头、血腥气、汗味和劣质炭火的气息,仿佛已经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块砖石。然而此刻,一种更浓重、更令人窒息的味道彻底压过了一切——那是死亡的气息。浓烈到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生命急速衰败所散发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甜腻,死死缠绕着这间守卫森严的静室。
郭嘉蜷缩在厚厚的锦被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皮囊。曾经清俊儒雅的面容,如今枯槁得只剩下皮包骨,蜡黄的皮肤紧紧贴着高耸的颧骨,眼窝深陷,如同两口枯井。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破风箱般撕裂的“嗬…嗬…”声,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将最后一点生命力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压出来,瘦弱的身躯痛苦地弓起,剧烈地颤抖。
床边,许都最好的几位医官垂手肃立,个个面如死灰,眼神躲闪,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们已经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方剂,用尽了珍藏的珍贵药材,甚至冒险用了些虎狼之药,然而…回天乏术。郭嘉的脉象,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时断时续,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他的肺疾(严重的肺结核或肺炎并发症),早已深入骨髓,药石罔效。
曹操坐在榻边,宽大的身形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他紧紧握着郭嘉那只冰凉枯瘦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郭嘉痛苦挣扎的模样,看着那曾经闪烁着洞悉一切光芒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浑浊和空洞,一股巨大的悲痛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这位乱世枭雄,此刻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挚友、最倚重的智囊一步步走向生命终点的绝望之人。
“奉孝…奉孝…” 曹操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再…再试试…孤…孤去寻华佗!孤派人去江东!去巴蜀!定有法子!定有…”
“咳…咳咳…嗬…”郭嘉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溢出带着血丝的涎沫。他艰难地掀起一丝眼皮,浑浊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在曹操那张写满焦虑和悲痛的脸上。他极其缓慢、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明公…不…必…了…嘉…命…数…已尽…”
“不!”曹操低吼一声,眼中布满血丝,“孤不许!这天下…这棋局…怎能没有你郭奉孝?!”
郭嘉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最终却只形成一个扭曲苦涩的弧度。他的目光再次涣散开,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了那不可知的虚空。他的手,在曹操掌心微弱地动了一下,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未竟的…推演。
就在这绝望的死寂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之际,一个侍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而变了调:
“报——!禀司空!府…府门外…有…有河北使者求见!言…言奉车骑将军孙逊之命,为…为郭祭酒而来!”
“什么?!”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曹操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射出骇人的光芒!河北使者?!孙逊?!为奉孝而来?!
几名医官吓得差点瘫软在地。
连病榻上气息奄奄的郭嘉,浑浊的眼中似乎都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孙仲谋?!”曹操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惊疑、暴怒和一种被愚弄的羞愤,“他派人来?!来干什么?!来看奉孝的笑话?!还是来给孤下战书?!混账东西!给孤乱棍打出去!!”
“司…司空!”侍卫吓得魂飞魄散,声音带着哭腔,“那使者…他…他说…不是为战事…是…是听闻郭祭酒沉疴…念…念其才情,惜其早夭…说…说河北格物院得…得华佗遗方,结合新法,或…或有奇效…特…特来邀请郭祭酒赴邺城医治…说…说生死各安天命…河北必竭尽全力…”
侍卫结结巴巴地复述完,整个人几乎瘫在地上。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郭嘉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曹操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理解的错愕和茫然。
念其才情?惜其早夭?
华佗遗方?结合新法?
邀请…赴邺城医治?
生死各安天命?竭尽全力?
孙逊?!那个被他视为毕生大敌、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孙仲谋?!竟然会派人来…救他的谋士?!这…这怎么可能?!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最不可理喻的事情!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无边的猜疑和本能的抗拒!陷阱!这一定是陷阱!孙逊想扣押奉孝作为人质?想借此羞辱于他?还是想用奉孝来试验他那什么狗屁“新法”?或者…更歹毒,想直接害死奉孝,断他一臂?!
“荒谬!无耻!”程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第一个跳出来,枯瘦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扭曲,声音尖利刺耳,“主公!此乃孙逊毒计!断不可信!他岂会如此好心?!定是想借机扣押奉孝,或…或是要加害于他!以此乱我军心!挫我锐气!主公!速将此獠拿下,严刑拷问其真实意图!”
荀彧眉头紧锁,捻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显示出内心的剧烈挣扎。他看了看病榻上油尽灯枯的郭嘉,又看了看脸色变幻不定的曹操,声音艰涩地开口:“明公…孙逊此举…匪夷所思…然…奉孝之疾,确已…药石无灵…许都名医,束手无策…若…若那华佗遗方,结合其格物新法…真有一线生机…”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这或许是郭嘉唯一的、渺茫的生路。哪怕…是来自敌人之手。
“一线生机?”曹操猛地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荀彧,又缓缓移向病榻上的郭嘉。奉孝那枯槁的面容,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都在清晰地告诉他:没有时间了!许都,已经判了他挚友的死刑!
一股巨大的矛盾撕扯着曹操的心脏!理智告诉他,程昱的怀疑不无道理,这极可能是孙逊的阴谋!但情感上…看着郭嘉在眼前一点点走向死亡,那锥心之痛,让他无法放弃这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来自他最恨的敌人!
“带…带那使者…进来…” 曹操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孤…要亲自问话!”
侍卫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去了。
很快,两名身着河北制式、但式样简洁利落的青色劲装侍卫,护卫着一个中年文士走了进来。这文士约莫四十许,面容清癯,眼神温和沉静,并无半分跋扈之气。他穿着靛青色的布袍,袖口微卷,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某种金属粉尘的奇特味道。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斜挎着一个长方形的、用厚实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箱,木箱棱角分明,看起来颇为沉重。
他无视了程昱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敌视目光,也无视了满室压抑的气氛和浓重的死亡气息。目光在室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病榻上的郭嘉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对着曹操,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
“河北格物院医工署,皇甫端门下弟子,萧平,奉车骑将军之命,见过曹司空。”
他的声音平和,吐字清晰,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
皇甫端?那个传说中精通兽医,被孙逊弄去搞什么“杂交马政”的奇人?他的弟子?医工署?
曹操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这个自称萧平的医者:“孙仲谋…派你来…救奉孝?”
“是。”萧平的回答简洁有力,“车骑将军言:‘闻奉孝先生沉疴,念其才情,惜其早夭’。恰巧,我河北格物院整理古籍,偶得神医华佗部分《青囊书》残卷,其中或有对症肺疾之方。又结合格物院对药性萃取、病理推演之新法,或可一试。故遣平前来,邀郭先生赴邺城医治。”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向曹操审视的眼神,“然病势沉重,天意难测。车骑将军有言:‘生死各安天命,河北必竭尽全力’。此乃医者本分,亦是对郭先生才学之敬重,别无他意。”
“别无他意?”曹操冷笑一声,语气森然,“说得好听!奉孝此去,是生是死,岂非尽在尔等掌握?孙仲谋狼子野心,焉知这不是扣押人质、乱我军心之毒计?!”
萧平神色不变,平静道:“司空多虑。郭先生若愿往,我河北必以上宾之礼待之,竭尽所能医治。若司空不允,或郭先生不愿,平即刻便走,绝无二话。此来,只为救人,不为他事。救与不救,全在司空与郭先生一念之间。”
他说话间,目光再次投向郭嘉,带着一种医者观察病情的专注:“观郭先生气色,肺腑之伤已入膏肓,痰淤深结,元气溃散…若再拖延…恐…回天乏术。” 他的诊断,与许都医官所言,竟分毫不差,甚至更为直白冷酷。
曹操的心猛地一沉!萧平那平静无波却精准无比的话语,像重锤一样砸在他心上。他看向郭嘉,郭嘉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竟也艰难地转向了他,里面没有恐惧,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好奇?
“明…公…” 郭嘉积攒了许久力气,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曹操耳中,“嘉…愿…往…”
“奉孝!”曹操和程昱同时惊呼!
郭嘉的目光艰难地转向萧平,尤其是他背上那个奇特的木箱,以及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金属粉尘气息。他浑浊的眼中,那丝微弱的好奇陡然亮了一瞬,仿佛垂死之人看到了某种无法理解的、却吸引着他的未知光芒。
“纵…死…” 郭嘉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残存的生命力,嘴角却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近乎诡异的、带着自嘲和无限探究欲的弧度,“亦…要…看…看…那…新天…是…何…模样…”
新天?!
郭嘉最后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曹操心中炸响!奉孝他…他至死念念不忘的,竟是孙逊在邺城铸造的“新天”?!他宁愿赌上性命,也要去看一眼?!
巨大的悲怆、不甘、愤怒,还有一丝被郭嘉这超越生死的求知欲所震撼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曹操最后的防线!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血红的决断和深深的疲惫。
“好…好!” 曹操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沉重,“孤…准了!来人!备最好的车驾!派…派虎卫营精锐百人,‘护送’奉孝先生…北上邺城!” 他刻意加重了“护送”二字,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主公!”程昱还想劝阻。
曹操猛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眼神疲惫而决绝:“奉孝…想去看看…就让他…去吧…” 那语气,仿佛在送别一个注定无法归来的挚友。
萧平脸上并无喜色,只是沉稳地点点头:“司空放心。平必尽心竭力,护郭先生周全。” 他不再多言,立刻上前,在许都医官警惕而复杂的目光下,开始检查郭嘉的状况,动作麻利而专业。
很快,在虎卫营精锐的严密“护送”下,一辆铺着厚厚软垫、尽可能减少颠簸的特制马车,载着气息奄奄的郭嘉和那位神秘的河北医者萧平,驶出了戒备森严的司空府,在无数道惊疑、困惑、悲愤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驶向许都北门,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河北的道路。
曹操站在府邸最高的阁楼上,寒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他看着那辆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马车,心中五味杂陈。悲恸,猜疑,屈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渺茫的希冀。
就在他心绪翻腾,准备转身下楼时,一个虎卫营的队率匆匆跑来,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一个密封的铜管:
“禀司空!河北使者离去时,将此物交予末将,言‘此乃吾主赠曹公之物,与奉孝先生无关,请公亲启’!”
曹操心头猛地一跳!孙逊还有东西给他?!
他一把抓过那冰冷的铜管,入手沉甸甸的。他狐疑地打量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铜壁。与奉孝无关?那会是什么?战书?劝降信?还是…新的威胁?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剧烈的心跳,手指用力,拧开了密封的铜帽。
一卷质地坚韧、入手微凉的素帛,滑落出来。
曹操缓缓展开素帛。
当他的目光落在帛书上的瞬间——
那双阅尽天下舆图、洞悉山川形势的锐利鹰目,骤然收缩!
瞳孔深处,倒映出的不是熟悉的城池关隘、河流山脉…
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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