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悦来客栈。
喜来乐病危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带来的不仅是惋惜与质疑,更引动了潜藏的魑魅魍魉。一些曾被喜来乐拒绝的权贵暗中窃喜,认为这碍眼的“布衣神医”终于要倒了;武定侯府安插在淮安的眼线更是蠢蠢欲动,散布着“天谴论”、“邪术反噬”的谣言,企图彻底摧毁喜来乐和牛痘的声誉。
客栈房间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喜来乐躺在榻上,面色灰败,气息时断时续,周身气机混乱不堪,时而燥热如焚,时而冰寒刺骨,眉心紧锁,仿佛在与无形的恶魔搏斗。阿福守在床边,眼睛红肿,不断地用湿毛巾擦拭喜来乐额头的虚汗。王凌云如同一尊石雕,守在门口,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任何可能靠近的动静,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几位被重金请来的淮安名医再次会诊后,依旧是摇头叹息,留下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非药石所能及也”,便束手告辞。绝望的气氛笼罩着房间。
就在这山穷水尽之际,客栈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声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坚定的高呼:“师父!师父!弟子来了!”
房门被猛地推开,风尘仆仆、满脸焦灼的赵振邦冲了进来!他接到消息后,几乎是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从京城一路狂奔至淮安!
“振邦师兄!”阿福如同见到了救星,眼泪再次涌出。
赵振邦来不及多说,一个箭步冲到榻前,看到喜来乐那副模样,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眼圈瞬间红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阿福,别慌!把师父发病前后的情形,详细说与我听!王兄,劳烦守住内外,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继承了喜来乐临危不乱的作风,迅速接管了局面。阿福哽咽着将喜来乐近日劳累、忧思、以及诊治那位郁证富商后突然发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赵振邦仔细听着,眉头紧锁。他搭上喜来乐的腕脉,那混乱到极致的脉象让他心头一沉,但同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与之前那些郎中描述的纯粹混乱不同,在这片混沌之中,他似乎能隐约感觉到几种不同性质的能量在冲突:一股是灼热躁动的“邪火”(心魔所化),一股是冰寒沉坠的“阴浊”(耗竭与恐惧所生),还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坚韧不屈的“生机”(喜来乐自身的本元),在两者的夹缝中艰难维系。
这不是单纯的虚证或实证,而是虚实夹杂,寒热交错,神气离乱的极致复杂状态!寻常补益或攻伐之药,的确如同抱薪救火,只会加重混乱。
赵振邦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掠过《伤寒论》、《金匮要略》以及喜来乐平日教导的种种精义。他想起喜来乐曾言,治复杂之病,如同治国,需明“君臣佐使”,分清主次,协同用力。
“师父此症,心魔为‘君’,耗竭为‘臣’,气机逆乱为‘佐使’。”赵振邦喃喃自语,“攻伐心魔,则恐伤本元;单纯补益,则资敌助寇。需得一法,既能安镇心神,涤荡邪祟,又能扶助正气,梳理气机……而且,必须温和,不能引起师父自身气机的剧烈排斥……”
他想到了《伤寒论》中的几个经方,如治疗“伤寒脉结代,心动悸”的炙甘草汤,治疗“烦躁惊狂”的桂枝去芍药加蜀漆龙骨牡蛎汤,但又觉得都差了点什么,不足以应对如此复杂的局面。
就在他苦思冥想,几乎要绝望之际,目光无意中扫过喜来乐随身携带、此刻放在枕边的那个小木盒——里面装着珍贵的牛痘痂皮。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牛痘!以毒攻毒!以微毒引动免疫,抵御大毒!
那么,师父这心魔道伤,是否也可借鉴此理?不以蛮力镇压,而是以某种“引子”,引导其自身混乱的气机与意志,找到宣泄和平衡的出口?
这个想法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赵振邦想起了喜来乐平日教导的“医者不可泥古”、“法无定法”的精神,眼神骤然变得坚定!
他不再犹豫,对阿福道:“取纸笔来!另外,将我带来的那包药材拿来,里面有我离京时特意去求购的‘辰砂’、‘琥珀’和‘野生老山参’!”
他迅速开出一方,此方融合了经方思路与他的大胆构想:
君药:辰砂(极小量,镇心安神,涤除烦邪为引)、琥珀(宁心安神,化瘀通络)。
臣药:野生老山参(微量,大补元气,固脱生津,稳住根本)。
佐药:煅龙骨、煅牡蛎(重镇潜阳,收敛浮越之神气)、黄连(清心火)、桂枝(少量,温通心阳,反佐以防过于寒凉冰伏)。
使药:炙甘草、小麦、大枣(取自甘麦大枣汤之意,养心安神,和中缓急)。
此方看似杂乱,实则暗合“君臣佐使”之妙。以微量辰砂、琥珀为“奇兵”,引动心神,涤荡邪祟;以老山参护住本源;以龙牡镇潜,黄连清火,桂枝反佐,梳理寒热;再以甘麦大枣温和调养。其核心思路,并非强行镇压,而是引导与梳理,为喜来乐自身那缕不屈的生机创造反击的条件!
“快去煎药!文火慢煎一个时辰,滤取清汁!”赵振邦将方子交给阿福,自己则取出金针,准备以针法辅助。
他施针亦与众不同,不取那些刺激性强的大穴,而是选取“神门”、“内关”、“三阴交”、“涌泉”等安神定志、交通心肾的要穴,手法极其轻柔舒缓,如同春风化雨,将自身精纯平和的真气缓缓渡入,旨在安抚、引导,而非冲击。
汤药煎好,赵振邦亲自小心翼翼地将药汁一点点喂入喜来乐口中。然后,他便守在榻前,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喜来乐的反应。
时间一点点过去,喜来乐依旧昏迷,但周身那狂暴混乱的气机,似乎不再那么尖锐,变得略微平和了一些。他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仿佛在梦中经历着激烈的挣扎。
在喜来乐的识海深处,他正独自面对那滔天的心魔巨浪。系统的崩溃让他失去了最大的依赖,一度陷入绝望。但赵振邦那蕴含着弟子信念与医道智慧的药力与针气,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为他指引了一丝方向。
那心魔化作无数狰狞面孔,咆哮着质疑与恐惧:
“看吧!没了系统,你什么都不是!”
“牛痘是错的!你会害死所有人!”
“放弃吧!医道之路,你走不通的!”
若是之前,这些声音足以将他吞噬。但此刻,在那温和药力的滋养和针气的引导下,喜来乐残存的意志如同被洗涤过的璞玉,愈发坚定。
“系统……曾是助力,而非根本。”
“牛痘对错,自有万民与实践验证,非你妄言可定!”
“医道之路,纵是荆棘遍布,我亦……一往无前!”
他不再试图去“消灭”心魔,而是以《医道真经》中“接纳、理解、转化”的奥义,去直面这些恐惧与疑虑,看清它们源于自己对苍生的责任与对完美的执念。他开始引导体内那混乱的能量,不再视其为敌人,而是视为自身一部分失控的力量,尝试去理解、安抚、梳理、融合……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然大亮。
喜来乐体内那冰火交攻的极端现象渐渐平息,混乱的脉象开始出现有序的节律,虽然依旧虚弱,却分明有了根基。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神虽然疲惫,却不再涣散,而是如同雨后的晴空,清澈、深邃,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明悟与平静。
“师父!您醒了!”阿福喜极而泣。
王凌云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
赵振邦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倒在榻前:“师父!弟子……弟子幸不辱命!”
喜来乐看着赵振邦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满脸风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虚弱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振邦……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
他感受着体内虽然虚弱却已然归于平静、并且似乎更加精纯凝练的真气,以及脑海中那些虽然失去系统辅助却仿佛被锤炼得更加通透坚实的医道感悟,心中明镜似的。
系统崩溃,是劫难,亦是新生。他彻底摆脱了对外物的依赖,真正开始完全依靠自身的智慧、意志与对医道的理解来前行。破而后立,他的医道,至此才真正开始走上属于“喜来乐”本身的道路!
“外面的风雨……还未停吧?”喜来乐轻声问道,目光投向窗外,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睿智与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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