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四月初
东风号缓缓驶入浡泥港口。
不同于吕宋马尼拉湾的喧嚣繁盛，这里的码头透着几分萧索，岸边的棕榈树在晚风里摇曳，海面上飘着淡淡的檀香气息，间或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瘴气。船锚抛下，溅起一圈细碎的水花，惊得滩涂上的几只白鹭振翅飞去。
陈敬源正吩咐船工们收起船帆，眼角余光却瞥见一艘小巧的乌篷船朝着东风号驶来，船头立着一个身着藏青长衫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瘦，颔下留着一缕山羊胡，手里还提着一盏写有“同乡会”字样的羊角灯，灯火在暮色里摇曳，映出他眉眼间的沉稳。
待乌篷船靠稳，那男子拱手朗声道：“可是苏州陈敬源陈公子？在下浡泥唐人街同乡会会长周显，闻吕宋张会长之言，在此等候公子多时了。”
陈敬源心中一暖，连忙上前拱手回礼，语气谦和：
“周会长客气了，劳你在此等候，陈某愧不敢当。张会长的信，我已带来。”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那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递了过去。
周显接过信笺，并未立刻拆开，只是随手揣进怀里，目光在东风号上扫过，笑着点头：
“张会长在信中说，陈公子年少有为，一手打开了吕宋的销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艘三千石福船，在浡泥的港口里，可是头一份的气派。”
“周会长谬赞了。”
陈敬源摆摆手，目光望向港口深处那片隐约可见的红墙黑瓦，
“此番前来浡泥，一是想将船上的绸缎瓷器寻个销路，二是初来乍到，对这里的局势全然不知，特来向周会长请教，还望周会长不吝赐教。”
周显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朝身后的伙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去帮忙搬运行李，而后才凑近陈敬源，声音压低了几分：
“陈公子是个爽快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如今的浡泥，可比不得吕宋太平，局势乱得很。”
二人踏着跳板登上岸，脚下的碎石路坑坑洼洼，两旁的灌木丛里传来虫鸣，更显周遭寂静。周显引着陈敬源和王老轨往唐人街方向走，边走边说：
“浡泥的苏丹王室内乱未平，这是眼下最大的麻烦。老苏丹去年病逝，留下两个儿子，大王子占据着都城，二王子带着兵马守着南部的香料园，兄弟二人争位，已经打了半年多了。”
陈敬源脚步一顿，眉头微皱：
“内乱？那会不会波及到咱们唐人？”
“怎么不会？”
周显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
“前阵子大王子的兵丁缺粮，竟跑到唐人街的粮铺抢粮，若不是同乡会凑了些银子送去，怕是要闹出人命。如今两边都盯着咱们唐人商队的货物，明着说是‘借’，实则与抢无异，只是碍于咱们手里有些护卫的人手，才不敢太过放肆。”
王老轨在一旁听得心惊，忍不住问道：
“那荷兰人呢？他们在南洋势力不小，就没掺和进来？”
“荷兰人？他们才是最棘手的。”
周显冷笑一声，指了指远处海面上隐约可见的几艘大船，
“那些就是荷兰人的商船，说是来做贸易的，实则天天在港口外游弋，盯着浡泥的香料和珍珠矿。他们暗中给二王子送了不少火器，条件就是二王子答应，若是他能登上苏丹之位，便将南部的香料贸易权全交给荷兰东印度公司。”
陈敬源眸光一沉，心中已然明了。荷兰人这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借着王室内乱，将浡泥的资源攥在手里。他沉吟片刻，又问：
“那咱们唐人在这，就只能任人摆布吗？有没有什么应对之法？”
周显领着二人走进一处灯火通明的院落，院门上方挂着“浡泥唐人同乡会”的牌匾。进了院子，伙计们端上热茶，三人落座，周显才继续说道：
“倒也不是任人摆布。咱们唐人在这扎根百年，不少人手里都有护卫队，同乡会也凑了几十条枪，寻常兵丁不敢轻易招惹。再者，浡泥的土着部落与苏丹王室本就有矛盾，他们偏爱咱们大明的瓷器绸缎，不愿看荷兰人插手，私下里也与咱们有往来。”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话锋一转：
“陈公子此番带来的货物，倒是个契机。大王子的王妃素来喜欢大明的织锦，二王子则急需瓷器去笼络土着部落首领。若是公子能将货物分作两批，分别与二人接触，既能卖出货物，又能借着他们的矛盾，为咱们唐人谋得喘息之机。”
陈敬源心中一动，周显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他原本想着尽快脱手货物，如今看来，倒是可以借着这笔生意，在浡泥站稳脚跟。只是这般周旋于两方势力之间，风险不小。
“只是这般做，怕是会得罪其中一方吧？”
陈敬源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无妨。”
周显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精明，
“咱们只做买卖，不掺和他们的王位之争。卖给大王子的织锦，说是‘敬献王妃’，卖给二王子的瓷器，说是‘助力部落贸易’，两边都不得罪。再者，有同乡会在背后撑腰，他们若是敢动公子的货物，便是与整个浡泥的唐人作对。”
王老轨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赞道：
“周会长果然思虑周全，有你这话，我们心里就有底了。”
周显笑了笑，目光落在陈敬源身上：
“张会长在信中说，陈公子是个有胆识的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浡泥这趟浑水，虽不好蹚，却也藏着不少机遇。若是公子能将生意做起来，往后咱们唐人在南洋的商路，便能再拓宽几分。”
陈敬源站起身，对着周显郑重拱手：
“多谢周会长指点迷津，陈某受益匪浅。明日便劳烦周会长引荐，我想先见见大王子的使者，探探他的口风。”
周显也起身回礼，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今夜公子且安心歇息，明日一早，我便带公子去见人。”
夜色渐深，唐人街的灯火渐渐稀疏，唯有同乡会的院落里依旧亮着灯。
陈敬源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心中明白，浡泥之行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但他的眼底，却没有半分惧色，反而透着一股迎难而上的锐气。毕竟，在这片波涛汹涌的南洋之上，机遇，总是与风险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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