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林巷深处的破败小院,仿佛永远浸染着一股陈年木屑和劣质胶漆的混合气味。周墨坐在他那张被各种工具刻痕布满的工作台前,仅存的右手紧握着一把窄口刻刀,正对着张烨留下的那块紫檀木料发呆。阳光从破旧的窗棂挤进来,照亮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与那双因常年专注而略显浑浊、此刻却布满挣扎的眼睛。
张烨留下的图纸就摊在一旁,上面绘制的构件结构精巧,线条干净利落,标注的尺寸更是精确到了一种他前所未见的程度。与张烨那日的交谈,那些闻所未闻的“几何算法”、“物理原理”,如同在他封闭了数十年的技艺世界里,炸开了一道惊雷,让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更为广阔的天地。他沉寂多年的匠人之魂,被彻底点燃了。
然而,这份久违的激情与希望,此刻却被更沉重的阴影所笼罩。
昨日,就在张烨和陆刚离开后不久,那个如同跗骨之蛆的赖五又来了。与以往丢下几个铜钱、威胁几句不同,这次,他带来了更具体、也更恶毒的命令。
“周老头,听好了,”赖五当时一脚踩在旁边的矮凳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周墨脸上,“四海帮上头的大爷们发话了,那个叫张烨的小子,和他那什么‘珠华阁’,爷们们很‘关心’。以后他再来找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给了你什么图纸,你都得一字不落地记下来,报给我听!”
周墨当时气得浑身发抖,独臂猛地一拍桌子:“休想!老夫虽残,却还知‘信义’二字!张先生以诚待我,我岂能做这等猪狗不如之事!”
“信义?”赖五嗤笑一声,凑近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如同毒蛇吐信,“你那个嫁到通州的闺女,生的娃儿挺可爱的吧?你不想他们出点什么事吧?”
一句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周墨所有的怒火与骨气。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女儿和外孙,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也是最柔软的牵挂。
赖五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丢下一小串铜钱,比以往多了些,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残忍:“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好替帮里办事,你闺女一家自然平平安安。若敢阳奉阴违…哼,京城这么大,哪天走水了,或者碰上拍花子的,谁说得准呢?”
赖五走后,周墨在原地呆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他看着工作台上那块质地上乘的紫檀,看着那张凝聚着智慧与信任的图纸,再想到女儿一家可能面临的灾祸,心如刀绞。
他一生坎坷,壮年时因手艺出众被征入官府匠作,却因不肯行贿巴结上官,被打压排挤,最后更是在一次派工中意外被重物砸断左臂,落下残疾,被像扔垃圾一样扫地出门。妻子早逝,他靠着零星活计和女儿的接济,勉强在这京城底层挣扎求生。四海帮控制着这片区域的底层营生,他为了活下去,偶尔也接些他们介绍的零活,却从未想过,自己会彻底沦为他人窥探、陷害恩人的工具。
“张先生…”周墨痛苦地闭上眼,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紫檀木料,那温润的质感此刻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他该如何抉择?是背叛那份珍贵的赏识与信任,保全骨肉至亲?还是坚守那点可怜的匠人风骨,将女儿一家置于险境?
良知与亲情,如同两把钝锯,来回撕扯着他苍老的灵魂。
接下来的两天,周墨是在极度的煎熬中度过的。他凭借着老到的经验与手艺,开始动手制作张烨要求的构件。每一次下刀,每一次打磨,都仿佛是在背叛。当张烨依约前来查看进度时,周墨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周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绝了!”张烨拿起那已初具雏形、严丝合缝的紫檀构件,眼中满是惊叹,“这弧面过渡,这榫卯预留,精准无比!晚辈佩服!”
听着这真诚的赞誉,周墨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只能含糊地应着:“…张先生过奖了,老朽…分内之事。”
他注意到张烨身后跟着的陆刚,依旧是那副沉默警惕的样子,目光如电,扫过屋内的每个角落。周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被看出什么端倪。
张烨并未久留,仔细查看了构件,又就下一批零件的材质和工艺要求与周墨商讨了片刻,留下了定金和新的图纸,便与陆刚告辞离去。
送走二人,周墨虚脱般地靠在门框上,冷汗早已湿透了内衫。他挣扎着回到工作台前,看着那张新的、更为复杂精巧的图纸,上面甚至还有张烨随手画的一些他看不懂的、关于力臂与承重的分析草图。
这些东西,无疑都是“珠华阁”的核心机密,是张烨毫无保留的信任。
而他却…
周墨颤抖着伸出手,拿起旁边一张粗糙的草纸和一根炭笔。他死死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内心经历着天人交战。最终,对女儿和外孙的担忧压倒了一切。他闭上眼,老泪纵横,然后猛地睁开,开始凭着记忆,机械地、扭曲地临摹图纸上最关键的部分结构,并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下张烨提及的只言片语…
当他将那张沾着他羞愧泪痕的草纸卷起,藏入墙缝深处,等待赖五下次来取时,他感觉自己作为匠人的那颗心,已经死了一半。
与此同时,“珠华阁”小院内,张烨正兴奋地向苏婉清展示着从周墨处取回的精美构件。
“婉清你看,周师傅这手艺,真是化腐朽为神奇!有他相助,我们那件‘百鸟朝凤’的多层透雕摆件,成功有望了!”他并未察觉老匠人内心的惊涛骇浪,完全沉浸在技艺进步的喜悦中。
苏婉清接过构件,仔细查看,也忍不住赞叹:“果然精湛。公子,周师傅为人如何?可还可靠?”她心思细腻,不免多问了一句。
张烨不假思索地点头:“周师傅脾气是倔了些,但心思纯直,是个真正的手艺人。我看得出,他对技艺本身,怀有极大的热忱与尊重。”
陆刚在一旁沉默地听着,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他回想起今日在周墨家中,那老匠人似乎始终不敢与张烨对视,递送构件时,手指也有些不正常的微颤。那是极度紧张的表现。他久在公门,见过太多被胁迫之下的人。
但他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怀疑。无凭无据,仅凭直觉,他不想破坏了张烨这份难得的喜悦与信任。
然而,一种本能的警觉,已然在他心中生根。他决定,日后再去周墨处,需得多加留意,不仅是周围环境,更是那老匠人本身的细微变化。
夜色渐深,周墨的小院孤灯如豆,映照着他佝偻而痛苦的背影。而在“珠华阁”的小院里,灯火温暖,希望正在滋长,却不知一股源自黑暗的暗流,正试图通过那被迫裂开的缝隙,悄然渗透进来。
张烨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浑然未觉,他拿起刻刀,准备在周墨打磨好的构件上,进行最关键的核心雕刻。他并不知道,他倾注心血的设计与信任,可能正被一双充满愧疚与恐惧的眼睛,窥视着,记录着,并即将流向那隐藏在京城阴影深处的对手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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