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如影随形、来自宫闱深处的目光,在陆刚带着张烨穿过了几条人流如织的繁华街巷后,终于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般,悄然消失了。然而,那份被顶级权力窥视的寒意,却并未随之散去,反而更深地沁入了张烨的骨子里。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珠华阁”和他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游离于帝国权力边缘的微尘。雅集上的名声,如同一道升空的焰火,耀眼夺目,却也必将落入某些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
返回竹编巷的小院,苏婉清见二人神色凝重,尤其是张烨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沉郁,便知此行虽扬名,怕是也惹来了新的麻烦。她默默奉上热茶,没有多问,只是将院门关得更紧了些。
陆刚沉声将被人跟踪之事说了,苏婉清脸色微微发白,低声道:“宫里的人……难道是因为那几件贡品,还是……雅集上的言论?”
“都有可能。”张烨呷了一口微烫的茶水,感受着那点暖意驱散了些许胸口的冰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如今,算是彻底站在风口浪尖了。”
他放下茶盏,目光扫过院内——苏婉清眼底的忧惧,陆刚紧握的拳头,以及新来的赵铁柱、钱小虎那带着几分茫然却忠诚的神情。一股强烈的责任感涌上心头。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让这个刚刚凝聚起来的团队因他而散。
“不过,福祸相依。”张烨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沉稳,“既然已经引起了上面的注意,躲是躲不掉了。唯有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更不可或缺,才能在这旋涡中立足。婉清,陆兄,接下来我们要更加小心,但也无需过分恐慌。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将‘材真、工精、意诚’这六个字做到极致,便是我们最大的护身符。”
他的镇定感染了众人。苏婉清点了点头,开始整理雅集上收到的几张名帖,这些都是潜在的高端客户。陆刚则示意赵、钱二人继续加强警戒。
接下来的两日,小院内外看似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张烨潜心完成了那几件精简后的沉香贡品,其品质远超严府最初的要求,他准备以此作为与严世蕃下一次博弈的筹码。苏婉清则开始尝试与雅集上表示出兴趣的几位文士进行初步的书信接触,措辞优雅而得体。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三日下午,巷口再次传来了马车声。这一次,并非严府的青篷马车,而是一辆更为朴素、毫不起眼的黑漆平头车。车停稳后,下来一位年约四旬、身着半旧直裰、作清客打扮的文士。此人面容清瘦,三绺长须,眼神温润中透着精明,步履从容,径直来到小院门前,叩响了门环。
叩门声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文人的克制。
陆刚开门,审视着来人。对方拱手一礼,笑容谦和:“在下卫襄,冒昧打扰,欲求见‘珠华阁’主张烨先生。”他并未递上名帖,姿态也放得很低,但那股子浸润在骨子里的书卷气与从容,绝非寻常访客。
陆刚回头看向闻声走出的张烨。张烨心中微动,此人气度不凡,且点名要见他,绝非为普通买卖而来。他上前一步,拱手还礼:“在下便是张烨,不知卫先生有何见教?”
卫襄目光在张烨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微笑道:“不敢当‘见教’二字。在下乃苏州人士,游学至京,前日于友人处偶闻张先生雅集高论,于‘器以载道’之见解,深以为然,心向往之,故特来拜会,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苏州人士?游学士子?张烨心中疑虑并未消减,反而更深。此人谈吐不俗,时机又如此巧合,就在雅集之后……
他不动声色地将卫襄请入院中,在简陋的石桌旁落座。苏婉清悄然奉上清茶,而后退至一旁,默默观察。
卫襄并未急于表明真实来意,而是与张烨聊起了学问。他从经史子集谈到金石书画,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刻,令张烨暗自心惊。此人绝非普通清客,其学识格局,至少是翰林院水准。更让张烨警惕的是,卫襄的谈话极有技巧,总是在不经意间,将话题引向朝堂时局、官员风评,尤其是对当今内阁几位大佬的为政风格,看似随意点评,实则暗藏机锋。
当话题涉及到首辅严嵩与其子严世蕃时,卫襄轻轻放下茶盏,叹了口气:“严东楼(严世蕃)才气是有的,奈何……权势之心过炽,揽权纳贿,结党营私,引得物议沸腾,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啊。”他说话时,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张烨,观察着他的反应。
张烨心中警铃大作。他立刻明白了,此人绝非简单的士子,其背后,必然站着严嵩的政敌!而能在当下与严嵩一党抗衡,且有如此能量和眼光的,唯有那位以隐忍着称的次辅——徐阶!
他没有接话,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并不存在的茶沫,掩饰着内心的波澜。
卫襄见张烨沉默,也不在意,微微一笑,话锋再次一转,回到了器物之上,仿佛刚才那番危险的议论从未发生过。他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临走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锦盒,放在石桌上。
“今日与张先生一叙,获益良多。区区薄礼,乃一方歙砚,不成敬意,望先生笑纳。他日若得闲,可至城南‘听松书院’寻我品茗论道。”他拱了拱手,姿态依旧从容谦和,转身离去。
送走卫襄,院门重新关上。张烨站在院中,眉头紧锁。苏婉清走上前,低声道:“公子,此人……”
“徐阁老的人。”张烨沉声道,语气肯定。他打开那锦盒,里面果然是一方质地细腻、造型古雅的歙砚,旁边还有一张折叠的素笺。他展开素笺,上面只有一行清隽的小字:“木秀于林,风必助之?抑或摧之?盼君慎择。”
没有落款。
但这字迹,这语气,这内含的招揽与警告之意,已然昭然若揭。
陆刚握紧了拳头:“徐阶……他想拉我们对付严世蕃?”
“是看中了我们与严世蕃之间的罅隙,以及我们在士林中刚刚兴起的那点名声。”张烨将素笺紧紧攥在掌心,眼神复杂,“他想把我们当成一枚棋子,一枚可以嵌入严党势力范围,又能博取清流好感的棋子。”
一股巨大的压力席卷而来。前有严世蕃的贪婪吞噬,后有海瑞的道德审视,宫中有莫测的注视,如今,又多了徐阶的暗中布局与招揽。他这小小的“珠华阁”,已然成了几股巨大势力博弈的棋盘一角。
“我们该怎么办?”苏婉清忧心忡忡。
张烨沉默良久,目光再次扫过那方歙砚和掌心的素笺。徐阶的“风必助之”,看似是橄榄枝,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一旦答应,便是从严党的砧板,跳到了徐阶的棋局,同样身不由己。
他缓缓将素笺凑到油灯上,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
“虚与委蛇,暂不表态。”张烨的声音在寂静的院中响起,清晰而冷静,“徐阶需要时间布局,我们同样需要时间壮大。在没有足够自保之力前,绝不轻易卷入任何一方的核心争斗。我们……继续做我们的手艺,卖我们的物件。”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浓重的黑暗。
“只是,这京城的水,是越来越浑了。我们这叶扁舟,想要不翻,光靠躲闪已经不够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决绝,“或许,是时候……主动去找一棵,真正能让我们依靠片刻的‘大树’了。”
他想到了朱载堉,想到了那枚贴身佩戴的玉佩。郑王府,或许是目前唯一一个不那么注重权势争夺,又能提供一定庇护的地方。
然而,与宗室过往甚密,同样福祸难料。这一步,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是险棋。
夜风中,那方冰冷的歙砚静静地躺在桌上,仿佛一个无声的契约,等待着张烨最终的抉择。而他知道,无论选择哪条路,前方都注定是荆棘密布,暗礁丛生。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夜幕下,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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