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贡船。‘明月’非月,已在盘中。”
这没头没尾的十二个字,像一道冰冷的咒语,瞬间冻结了张烨刚刚下定的决心。他捏着这张薄薄的纸条,反复咀嚼着每一个字。
贡船?是指即将押送“明月珠”以及其他贡品入京的官船?还是泛指所有从东南来的、向朝廷进献的船只?
“明月”非月——这几乎是在明示,那枚作为“月影珠”之一、由地方进献的“明月珠”,是假的!或者,其本质并非他们所以为的那么简单。
已在盘中——假珠已然在运送途中,甚至可能已经抵达了京城,落入了某个“盘子”(意指掌控之中)?
这封密信是谁送来的?是冯保在遇刺前布下的后手?是定国公府的再次示警?还是那个神秘的、可能存在于己方内部的“内鬼”在故布疑阵?
信息量巨大,却模糊不清,带着浓烈的警告意味。张烨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中,每一根丝线都牵连着未知的危险。
“贡船……盘中之物……”苏婉清也蹙紧眉头,“若‘明月珠’是假,或者已被调包,那你此去东南寻找‘影珠’的意义何在?即便找到,若无法配对,也无法制成‘返魂香’。”
张烨沉默片刻,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正因如此,才更要去。必须弄清楚,‘明月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真的被调包,还是它本身就有我们不知道的隐秘。而且,‘影珠’的下落,陆刚带回的倭国图腾,都指向东南。京城……反而因为这道任命,成了漩涡中心,留下更为凶险。”
他看向苏婉清:“婉清,我走之后,你的任务更重。两件事:第一,动用一切手段,查清这封密信的来源。第二,想办法确认‘明月珠’的状态,它是否已随贡船入京,现在何处,由谁看管。”
决心已定,离京前的准备紧锣密鼓而又隐秘地进行。
张烨首先去见了定国公徐允。在定国公府隐秘的书房内,徐允对张烨的任命似乎并不意外,他捻着胡须,眼神深邃:“徐华亭(徐阶)这一手,看似狠辣,却也给了你一把尚方宝剑。东南之事,盘根错节,卫所、官府、市舶司、乃至沿海大姓,多有与海上势力勾连者。你此去,名义上是巡海理榷,清查冯保遇刺案,实则……要撬动的是整个东南的利益格局。”
他递给张烨一枚看似普通的铁牌,上面刻着海浪纹样:“这是老夫的信物,在浙江总兵官俞大猷那里,或可换取几分薄面。俞将军是难得的忠勇之将,但与朝中诸多势力不睦,你需谨慎结交。”
张烨郑重接过,心中明了,这是定国公在他身上下的又一重注。
离开定国公府,张烨又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给深居简出的郑王世子朱载堉送去了一封密信,除了告知离京事宜,更恳请他利用其超然的身份和广阔的交游,继续帮忙破译那倭文密信,并留意京城中与倭国相关的任何异常动向。
最后,他回到了珠华阁,进行最后的内部安排。他将阁中大小事务全权托付给苏婉清,留下了大部分“船锚”的精干力量护卫她和阁子安全。同时,他也秘密召见了几个绝对核心的成员,交代了暗中调查内鬼的指令。
夜色渐深,张烨独自在书房内,检查着随身物品。官凭、敕令、银票、那半片残镜、定国公的铁牌,还有……那串已经残破的沉香木念珠。他轻轻捻动着仅剩的几颗珠子,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润触感,这是他与过去那个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就在他准备歇息,养足精神明日离京时,窗外传来三声极轻微的、如同鸟喙啄击窗棂的声音——这是他与某个特殊人物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
张烨心中一凛,悄然推开后窗。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滑入,竟是多日未曾露面的御马监太监孙秀!他此刻未着官服,只是一身寻常富家翁的打扮,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张……张副使!”孙秀的声音带着喘息的急迫,“咱家冒险前来,是有掉脑袋的消息要告知!”
“孙公公请讲。”张烨心中预感不妙。
“干爹……干爹他……”孙秀咽了口唾沫,“他在遇刺前,曾有一封密奏送入京,经由秘密渠道直送司礼监黄锦黄公公处。但……但那封密奏,被人截下了!”
张烨瞳孔一缩:“何人如此大胆?”
“不知道!但截下之后,有人仿造了一封假的密奏,替换了上去!”孙秀的声音都在发抖,“假的密奏里,干爹……干爹指证您张副使,与东南倭寇勾结,图谋不轨!还……还说您进献的所谓‘鲛人泣’线索,皆是虚妄,意在欺君!”
张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好毒的计策!这不仅是要置他于死地,更是要将冯保遇刺的脏水反泼到他身上!若非孙秀冒险前来报信,他明日离京,恐怕还没到浙江,锁拿他的缇骑就已经在路上了!
“此事还有谁知?”张烨强压震惊,沉声问道。
“咱家也是刚刚从宫内一个心腹处得知,真假尚未可知,但……但宁可信其有啊!张副使,您此去东南,只怕……只怕不仅仅是倭寇和‘观潮人’的明枪,还有来自背后的暗箭!”孙秀说完,不敢久留,再次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窗外。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张烨阴晴不定的脸。徐阶的举荐,神秘密信的警告,如今再加上这伪造密奏的构陷……离京的前夜,杀机已然层层笼罩而来。
他原本以为手持敕令,是执棋之人,此刻却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依旧是这盘巨大棋局中,一枚被各方势力推来搡去的棋子。只是,他这枚棋子,并不甘心任人摆布。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奋笔疾书。他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苏婉清的,将孙秀带来的消息尽数告知,让她在京中设法周旋,尤其要盯紧司礼监和锦衣卫的动向。另一封,则是用特殊的密写药水,写给他即将安插在离京队伍中的、绝对心腹的死士,交代了万一自己途中遭遇不测,如何将这封密信的内容公之于众,那里面,记录了他对严党、对徐阶、对“观潮人”乃至对东南局势的所有已知推测和部分证据!这是他在绝境中,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后手。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透出熹微的晨光。离京的时刻到了。
张烨换上簇新的官服,将那残破的念珠小心收入贴身的暗袋,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书房的门。苏婉清、伤势未愈却坚持前来送行的陆刚,以及一众核心手下,都已等候在院中。
没有过多的言语,张烨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苏婉清担忧而坚定的眼神上停留一瞬,微微点头,随即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珠华阁门外,钦差仪仗已然齐备。张烨登上马车,车队缓缓启动,驶向朝阳初升的、通往东南方向的官道。
马车刚刚驶出京城南门,一名做普通商旅打扮的汉子便悄无声息地靠近队伍,将一枚蜡丸迅速塞入了一名护卫的手中。那护卫是张烨安排的心腹,立刻将蜡丸呈递进来。张烨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更小的纸条,上面只有四个潦草的字:
“贡船已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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