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归途惊变
福船在渐散的晨雾中破浪前行，将那座吞噬了太多生命的洛伽山远远抛在身后。海面恢复了往日的起伏，只是那墨蓝色的海水在众人眼中，依旧残留着血腥与诡秘的色彩。
船上气氛凝重。朱载堉被安置在唯一的舱房中，由略通医术的船工紧急处理伤口，喂下参片吊命。阿吉和孙先生则躺在甲板避风处，青衫文士亲自为阿吉检查了弩箭伤口，眉头紧锁，箭头嵌入太深，靠近筋骨，船上条件根本无法处理，只能加固包扎，暂时压制伤势。孙先生大腿箭伤虽未伤及动脉，但失血过多，一直处于昏沉状态。
张烨独立船头，任由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拂着他染血污渍的衣袍。他手中紧紧攥着苏婉清的那封密信，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京中剧变”四个字如同巨石压在心口。吕真人暴毙，无疑斩断了“观潮人”与宫中炼丹事务最直接的连线，这是断尾求生，还是内部清洗？徐阶闭门，是感受到了致命威胁，还是以退为进？严府异动……严世蕃刚刚在岛上铩羽而归，京中的“异动”恐怕绝非寻常。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敛息囊。这枚未完成的“影珠”，如今成了烫手山芋，也是唯一可能撬动局面的筹码。
“张理榷。”青衫文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张烨转身，看到对方那依旧平静却难掩疲惫的面容。“内使，世子伤势如何？”
“性命无碍，但元气大伤，需好生静养。”青衫文士目光扫过海面，“更棘手的是阿吉的伤，箭头不取，恐有溃烂之险，需尽快靠岸寻医。”
张烨点头，这正是他忧虑之事。他们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安全的落脚点。
“我们这是往哪个方向？”张烨问道。
“西北。船家说，按苏姑娘吩咐，先去台州府海门卫附近的一处隐秘渔村，那里有接应的人，可暂避风头，并医治伤员。”青衫文士答道。
台州府……还在浙江境内，并未脱离险地。严世蕃在浙江经营多年，党羽众多，海瑞虽为巡按，但初来乍到，能否顶住压力尚未可知。
“内使，岛上之事，以及严世蕃现身……”张烨试探着问。
青衫文士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咱家自会密奏皇爷。严东楼私自出京，勾结倭寇（至少是纵容其存在以牟利），袭击宗室与钦差，任何一条都够他喝一壶的。只是……”他顿了顿，“无有铁证，仅凭你我一面之词，恐难动其根本。那些卷宗……”
那些记录着严党与“观潮人”勾结铁证的卷宗，还留在那洞窟之中！当时情况危急，他们自身难保，根本无力带走。
张烨心沉了下去。是啊，没有实证，以嘉靖皇帝对严嵩的依赖和其多疑的性子，是否会相信他们，犹未可知。更何况，他们还牵扯到“影珠”这等皇室秘辛。
“不过，也非全然无望。”青衫文士话锋一转，“海刚峰登岛，虽未与我们汇合，但他亲眼所见邪祭现场，俘获些许倭寇或被控之人，总能问出些东西。加上世子殿下证言，足以掀起风浪。关键在于……”他看向张烨，“你手中之物，以及……我们能否安然返京。”
正说着，负责了望的船工突然发出一声低呼：“有船！后方有船追来了！”
众人心中一惊，齐齐向后望去！只见雾气散尽的海平线上，赫然出现了三艘快船的帆影，正鼓满风帆，朝着他们疾驰而来！船形狭长，速度极快，绝非普通商船或渔船！
“是倭寇的关船？！还是……”阿吉挣扎着想坐起。
青衫文士眯眼细看，摇了摇头：“不像倭船，看其制式，倒像是……沿海卫所的战船！但未挂旗号！”
沿海卫所的船？不挂旗号？张烨瞬间想到了被“观潮人”渗透控制的舟山卫所！是严世蕃调动了地方卫所的力量前来灭口？！
“快！加速！甩掉他们！”张烨对船工大喊。
船工拼命调整帆索，福船速度提升了一些，但毕竟船体较大，负载又重，如何跑得过专门用于追击的快船？距离在一点点拉近！
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追船上站立的人影，他们手持弓弩兵器，虎视眈眈。
“准备迎战！”青衫文士再次抽出软剑，眼神冰冷。阿吉也忍痛握住了短刃。
张烨心急如焚，己方伤的伤，弱的弱，如何能与三船精锐抗衡？他下意识地又摸向怀中的敛息囊，难道真要动用这“祸源”？
就在追船进入弩箭射程，即将发动攻击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嗡——！”
苍凉有力的号角声，突然从侧前方的海岸方向传来！紧接着，数艘悬挂着大明龙旗和巡按御史旗号的大型战船，如同巨鲸般从一处海湾后驶出，横亘在了福船与追船之间！
船头之上，一身绯袍的海瑞迎风而立，面色肃穆，他身旁的将领正挥舞令旗。
巡按御史的旗号迎风招展，威严尽显！
海瑞的船队！他们竟然一直在这附近海域？！
追船见状，明显迟疑了起来，速度骤降。面对堂堂巡按御史的直属船队，他们显然不敢公然攻击。
海瑞目光如电，扫过那三艘不明旗号的追船，声如洪钟，透过海面传来：“前方何人船只？见巡按仪仗，为何不退避？速速报上名来！”
那三艘追船在原地徘徊了片刻，似乎内部发生了争执。最终，他们未发一言，也未敢靠近，调转船头，向着来路悻悻而去，很快消失在海平面上。
危机，再次解除。
福船上众人，皆有一种从鬼门关前走一遭的虚脱感。
海瑞的战船缓缓靠近，放下小船，海瑞亲自登上了福船。他先是看了一眼伤痕累累的众人，目光在朱载堉所在的舱房停留片刻，随即看向张烨和青衫文士。
“本官清理岛上残敌，追踪倭寇主力至此，恰逢其会。”海瑞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世子殿下与诸位可还安好？”
“多谢海大人及时相救。”青衫文士拱手，“世子伤重，需即刻救治。”
海瑞点头：“可随本官船队回海门卫，那里有军中良医。”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张烨脸上，似乎想从他眼中读出更多东西，“张理榷，岛上未尽之言，如今可有补充？”
张烨知道，海瑞这是在追问“观潮人”及朝中牵连之事。他正欲开口，一名海瑞的亲随却急匆匆从小船爬上福船，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插着羽毛的紧急文书：
“大人！京城八百里加急！内阁首辅徐阁老……今日清晨，上书乞骸骨（请求退休）！”
徐阶乞骸骨？！
这个消息，比吕真人暴毙更加震撼！徐阶虽与严嵩暗斗，但始终是朝中能勉强制衡严党的重要力量。他此刻突然请辞，是迫于严党压力？还是预感到了更大的风暴，急于抽身？亦或是……以退为进，另有图谋？
严世蕃刚在岛上失利，京中徐阶就立刻请辞，这绝非巧合！朝堂的平衡，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一场更加猛烈、更加凶险的政治风暴，已然在紫禁城上空酝酿！
张烨看着海瑞那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的脸色，又摸了摸怀中那冰冷的敛息囊。他们这次的回归，注定无法平静。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失去了重要制衡、严党势力可能急剧膨胀的京城，以及“观潮人”在暗处更加疯狂的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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