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荀衍离京赴任。
清晨的邺城还笼罩在薄雾中,荀府门前已备好了车马。荀衍一身青色官服,站在府门口与弟弟荀彧话别。这位新任荆州中正官,面容与荀彧有七分相似,但气质更为沉稳持重。
“兄长此去荆州,当知肩头之重。”荀彧将一封装好的书信递给他,“这是写给襄阳几位故友的信,你到了可拜访他们,或有所助。另外,司马徽先生托我带一封信,是给庞德公的。”
荀衍接过两封信,收入怀中:“文若放心,兄当谨记教诲。此去荆州,必持公心,既不偏袒世家,也不刻意打压,惟才是举,以安人心。”
“不只要安人心,更要正人心。”荀彧正色道,“荆州世家对新政多有疑虑,你既要解释朝廷用意,也要坚持法度底线。其中分寸,需仔细把握。”
正说着,一骑从宫城方向驰来。马上的宦官下马行礼:“荀中正,陛下召见。”
荀衍点头,对荀彧道:“文若,我先去了。”
冰井宫内,刘备正在用早膳。见荀衍进来,他放下碗筷,示意侍从添座。
“休若用过早饭了?没吃的话一起。”
荀衍行礼:“臣用过了,谢陛下。”
刘备摆摆手,让侍从都退下,殿内只剩君臣二人。他打量荀衍片刻,缓缓道:“朕知道,此次任命你去荆州,是把你架在火上烤。那边世家抱团,对新政抵触;这边朝野都在看着,看你能否打开局面。”
荀衍沉稳道:“臣既受命,自当尽力。”
“朕要的不只是尽力,而是成事。”刘备走到窗前,望向南方,“荆州,七州通衢,文脉鼎盛。那里处理好了,天下大半世家都会服气;处理不好,新政推行将处处受阻。”
他转身,目光锐利:“朕给你交个底。蔡瑁、蒯良不日将入朝,朕会给他们体面,但不会给实权。太史慈在荆州驻有重兵,若有世家铤而走险,可随时镇压。你要做的,是在刀兵之前,用道理说服他们,用制度约束他们。”
荀衍沉吟道:“陛下,臣有一请。”
“说。”
“臣到荆州后,想先巡视各郡书院,与学子交谈;再拜访各大世家,听取他们诉求。新政推行,堵不如疏。若能将他们的疑虑一一化解,或可减少阻力。”
刘备点头:“准。但有一条——度田检籍、九品中正这两项,没有商量余地。这是国策,必须推行。你可以解释,可以宽限,但不能妥协。”
“臣明白。”
“还有,”刘备从案上拿起一份名单,“这是荆州在朝二十七名世家子弟的姓名官职。他们家族闹事,他们在朝中日子也不好过。你到荆州后,可与他们家族言明:子弟在朝为官者,若家族守法,子弟前程无忧;若家族抗法,子弟必受牵连。”
荀衍接过名单,心中了然——这是以在朝子弟为质,约束地方家族。虽有些狠辣,却也是无奈之举。
“最后,”刘备走到荀衍面前,拍拍他的肩,“朕信得过你,也信得过荀家的家风。你弟弟在朝总揽政务,你在地方推行新政,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去吧,莫负朕望。”
荀衍深深一拜:“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离京第三日,荀衍一行抵达豫州书院。此处地处阳翟,是中原重要的文教中心,院长正是名满天下的司马徽。
书院依山而建,青瓦白墙,书声琅琅。司马徽闻讯亲至山门迎接,这位被尊为“水镜先生”的大儒,须发皆白,目光澄澈如镜。
“休若兄远来,有失远迎。”司马徽拱手笑道。
荀衍还礼:“德操兄客气。此番南下,特来请教。”
二人步入书院,在静室中坐定。侍童奉茶后退下,司马徽这才正色道:“休若兄此去荆州,想必是为蔡、蒯诸家之事?”
“正是。”荀衍点头,“荆州世家对新政抵触甚深,煽动罢课,联名上书。陛下命我前往处置,然深感棘手,特来向德操兄请教。”
司马徽捻须沉吟:“荆州士族,老夫略知一二。蔡、蒯两家虽为首,但真正难对付的,是那些隐于山野的名士——譬如鹿门山的庞德公。”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老夫写给庞德公的信。他与我交厚,我的话,他或许听得进几分。”
荀衍郑重接过:“多谢德操兄。”
“庞德公此人,性情高洁,不慕荣利。”司马徽缓缓道,“但他有一侄儿,名统,字士元,如今在凉州武威县任县令,政绩卓着。凉州刺史韦康多次上书褒奖。你若能让他明白,朝廷并非打压士族,而是给所有人才出路——包括他的侄儿庞统,或许能打开局面。”
荀衍眼睛一亮:“庞统在武威县政绩突出?此事我竟不知。”
“庞统少有才名,然因其貌不扬,在荆州不为世人所重。”司马徽道,“前年凉州推行新政,武威县出缺,他前往应试,以一篇《治边安民策》得韦康刺史赏识,现为武威县令。到任一年,清理积案、解决胡汉纠纷,政绩斐然。你若以此为例,或能说服庞德公——朝廷用人,确是惟才是举。”
荀衍心中有了计较。他饮了口茶,又问:“除庞德公外,荆州还有何人需特别注意?”
“习祯、杨虑等人,皆是地方名士,虽不张扬,但影响力不小。”司马徽道,“不过,这些人最重‘理’字。你若能以理服人,他们不会胡搅蛮缠。最难的是那些既得利益者——那些靠祖荫做官、靠田产收租的世家子弟,新政动了他们的根本,抵触自然最大。”
“德操兄以为,当如何应对?”
司马徽微微一笑:“休若兄可知,为何陛下要推行九品中正?”
“为选贤任能,打破门第垄断。”
“正是。”司马徽点头,“所以你要让那些世家明白,新政不是要剥夺他们的特权,而是要让他们凭真本事保住特权。有才者,依旧能做官;有能者,依旧能显达。只是这官、这达,要靠自己挣,而非靠祖宗赏。”
他顿了顿:“再者,朝廷对世家并非一味打压。荀家、司马家、杨家……这些不都是世家吗?只要顺应时势,配合新政,朝廷自会给予应有的地位与尊重。”
荀衍豁然开朗:“德操兄一言,令衍茅塞顿开。”
在豫州书院停留一日,荀衍继续南下。司马徽的指点与那封给庞德公的信,让他心中有了更清晰的方略。
三月廿五,荀衍抵达襄阳。
襄阳城比荀衍想象中更为繁华。汉水穿城而过,码头帆樯如林,街上商铺鳞次栉比。然而一入城,他就感受到了那种微妙的气氛——街市依旧热闹,但人们交谈时声音压低,见到官府车驾便侧目而视。
荆州刺史崔琰已在驿馆等候。这位以刚直着称的刺史,此刻眉宇间带着疲惫。
“休若兄,你可算来了。”崔琰迎上前,苦笑道,“这些日子,我是焦头烂额。蔡、蒯两家虽未再闹事,但态度冷淡;其他世家都在观望;书院复课了,但学子不到三成。”
荀衍与他并肩入内:“季珪兄辛苦了。陛下已知荆州情状,特派我来处置。”
进入厅堂,侍从奉茶后退下。崔琰这才低声道:“休若兄,有件事需让你知晓——昨日蔡瑁之弟蔡和从邺城寄来家书,信中言朝廷已加封蔡瑁为镇南将军、蒯良为谏议大夫,调他们入朝。此事在襄阳传开后,各家反应不一。”
“哦?如何不一?”
“蔡、蒯两家自然欣喜,认为朝廷给了体面。但黄、庞、习等家却担忧——蔡、蒯入朝,等于荆州世家失去了在朝中最有力的代言人。他们担心朝廷下一步就要收拾剩下的家族。”
荀衍沉吟:“所以现在局面是,蔡、蒯两家可能转向配合,其他家族反而更恐慌?”
“正是。”崔琰点头,“而且我听说,庞德公、习祯等几位名士,虽未参与闹事,但私下对新政亦有微词。他们认为九品中正制过于看重考试,忽略了家学传承;度田检籍则动摇了世家根基。”
荀衍放下茶盏:“这些人,我要一一拜访。先从庞德公开始。”
次日,荀衍轻车简从,前往鹿门山。
庞德公隐居之处,竹林掩映,溪水潺潺。荀衍在草庐外等候片刻,才见一位布衣老者缓步而出,正是庞德公。
“荀中正远来,寒舍简陋,见笑了。”庞德公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荀衍拱手:“庞公高洁,隐居山林,衍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进入草庐,陈设果然简单。一桌一榻,几卷竹简,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图,题款是“水镜赠”。荀衍见状,从怀中取出司马徽的信:“庞公,德操兄托我带给您的信。”
庞德公眼中闪过一丝波动,接过信,拆开细读。信中司马徽言辞恳切,既叙旧谊,又论时政,最后写道:“……朝廷新政,虽革旧弊,然亦存古道。九品中正,实为天下士人开平等之门,非独寒门之利,亦士族之机。公之侄士元,今在凉州武威县任县令,政绩斐然,韦康刺史屡次褒奖,正是明证。望公审时度势,导引乡里,共襄盛举……”
读到庞统在武威县的政绩,庞德公神色明显一动。他沉默良久,将信收入怀中:“水镜之意,老夫明白了。不过荀中正,老夫仍有一问——朝廷既要士族配合,何以步步紧逼?度田检籍,九品中正,书院改制……这一连串新政,让士族应接不暇,岂能不生恐慌?”
荀衍正色道:“庞公此言,衍不敢苟同。朝廷推行新政,并非步步紧逼,而是环环相扣。这些策略早就在中原、河北实行。度田检籍,为的是均平赋税,抑制兼并;九品中正,为的是选贤任能,打通仕途;书院改制,为的是广育人才,传承文脉。这三者相辅相成,旨在建立长治久安之制。南方新附必然要以朝廷政策为主,岂能南北两策分治?”
他顿了顿,继续道:“且朝廷从未要求士族立即接受一切。度田检籍有三年宽限,九品中正可逐年推行,书院改制更是在保留私学的基础上增设官学。只要士族愿意配合,朝廷自会给足时间,给足体面。”
庞德公捻须不语。荀衍见状,又道:“庞公可知,令侄士元在武威县任县令一年,清理积案三十余件,解决胡汉纠纷,促使当地渔猎,使县中赋税增收两成?凉州刺史韦康已上表朝廷,为其请功。这便是新政之效——让真正有才之人,无论出身相貌,皆能施展抱负,造福一方。”
提到庞统的具体政绩,庞德公神色终于松动。他轻叹一声:“士元那孩子……确有实才,只是……”
“只是旧制之下,实才往往被门第、相貌所掩。”荀衍接道,“庞公,新政要打破的,正是这些不公。令侄在凉州的成就,不正证明了新政‘惟才是举’的初衷吗?若在旧制下,以士元之貌、之家世,恐难有出头之日,更遑论造福一方百姓。”
草庐内一片寂静。窗外竹影摇曳,溪声潺潺。
良久,庞德公起身,走到那幅山水图前,手指轻抚“水镜赠”三字,缓缓道:“水镜在信中言,他信得过朝廷,信得过陛下。士元能有今日……确是靠他自己本事。”
他转身看向荀衍:“荀中正,老夫可让庞家子弟参与九品品评,也可让家族田产配合丈量。但老夫有一请——书院之中,当保留士族讲学之席;九品品评,当兼顾家学传承。此非为特权,乃为文化不绝。”
荀衍起身,郑重行礼:“庞公所请,合情合理。衍必当禀明朝廷,妥善安排。只要不违‘公平取士’之原则,保留家学传承,正是朝廷所愿。”
离开鹿门山时,日已西斜。荀衍心中稍定——说服了庞德公,就等于说服了荆州大半隐士名流。
接下来数日,荀衍依次拜访习祯、杨虑等人。有了庞德公的榜样,这些人的态度明显缓和。虽然仍有疑虑,但至少愿意沟通,愿意尝试。
四月初,荀衍在荆州书院召开公开讲学。那日盛况空前,不仅学子云集,各大世家家主、地方名流也纷纷到场。
讲台上,荀衍从容开讲。他从三代选官讲到两汉察举,从九品中正讲到书院教育,没有空泛大道理,全是扎实的史实与数据。
讲到关键处,他特意提及庞统:“……凉州武威县有一县令,名庞统,字士元。其貌不扬,家世寻常,在旧制下恐难出头。然新政推行后,他以一篇《治边安民策》得韦康刺史赏识,任武威县令。到任一年,政绩斐然,韦刺史已上表朝廷为其请功。这便是新政之意义——让每一个有才之人,无论出身相貌,皆有机会造福百姓,报效国家。”
台下,庞德公微微颔首。其他世家家主,也陷入沉思。
讲学持续两个时辰。结束时,许多人围上来提问,荀衍一一解答,耐心细致。
那夜,襄阳城中许多世家的书房灯火通明。家主们与子弟长谈,思考着荀衍的话,也思考着家族的未来。
四月中,蔡瑁、蒯良离荆赴京。临行前,他们公开表态支持新政,呼吁各家配合。荆州书院复课率恢复到八成,九品中正制首次品评报名开始。
站在襄阳城头,望着汉水东流,荀衍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度田检籍的实际推行,还有书院改革的具体实施,还有寒门子弟的拔擢任用……
但他已看到了希望——那个朝廷与士族共存共荣、寒门与世家公平竞争的未来,或许真的可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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