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散时,顾昭宁的软轿刚进侯府角门,便听得前院传来瓷器碎裂声。
嫡姐又摔东西了。轿边的丫鬟小桃压低声音,指尖戳了戳轿帘缝隙。
顾昭宁隔着帘子都能想象出顾清婉那张精心描过的鹅蛋脸此刻该是怎样的扭曲——方才宫宴上,皇帝当众将刻着她名字的玉镯塞到自己手里,顾清婉的马车在宫门外候了半宿,怕不是连帕子都要绞出个洞来。
回松竹院。她叩了叩轿壁,软轿转了个弯,绕过前院的喧嚣。
松竹院是生母苏氏旧居,虽被嫡母克扣了多年用度,倒因偏安一隅,成了她藏账本、理事务的清净地。
烛火噼啪炸开灯花时,顾昭宁正翻着青阳县的赈灾簿子。
墨迹未干的数字在纸上跳动——上月米价每石三百文,这月竟飙到五百八。
她捏着簿子的指尖发紧,窗外的月光漏进来,正照在旱情已缓四个字上。
小桃,取地图来。她声音发沉,小桃慌忙从书案下抽出卷着的羊皮地图。
展开时,青阳县的位置恰好压在她腕间的羊脂玉镯上,冰凉的玉贴着发烫的肌肤,像根刺扎进神经。
旱情缓了,粮船却晚了七日。她对着地图喃喃,指尖沿着漕运路线划到扬州码头,扬州到青阳县,顺水行船最多五日。烛火突然明了些,她看见簿子最末一行小字:钱记米行供粮。
钱记米行,城中最大的粮商。
顾昭宁想起三日前在户部听的汇报——此次赈灾粮正是由钱记米行牵头采买。
她摸出袖中那方鱼符,鱼眼处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那是萧承煜昨日亲手交给她的赈灾事务总负责人凭证。
去库房取今年春收的粮价单。她对小桃道,再让阿福备两匹快马,明早寅时三刻在后门等。
寅时的晨雾还裹着露水,顾昭宁已换了身月白粗布衫,鬓角别了朵半开的茉莉,活脱脱个寻常百姓家的小娘子。
阿福牵着两匹马候在后门,见她出来,慌忙低头:小姐,这衣裳......
像不像去买粮的?她轻笑,翻身上马时腰间的鱼符被布衫遮住,钱掌柜最会看衣裳下菜碟,我若穿翟衣去,他说的话倒要打八折。
钱记米行的招牌在晨雾里泛着油光。
顾昭宁刚跨进门槛,便闻见浓重的米香混着霉味——新米和陈米掺着卖,是米行惯用的把戏。
柜台后坐着个穿湖蓝直裰的胖男人,正拨拉算盘,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买米?
论石三百八,零买四十文一斤。
前日还三百二呢。顾昭宁捏着帕子,做出犹豫模样,掌柜的,这涨得也太快了。
算盘珠子地停住。
钱掌柜抬眼,三角眼在她身上扫了扫,见她布衫洗得发白,嘴角便扯出丝不耐烦:小娘子懂什么?
这月旱情重,北边粮过不来,米价能不涨?他伸手敲了敲柜台,要就赶紧,过两日指不定涨到四百。
顾昭宁注意到他小指上的翡翠扳指闪了闪——那扳指她昨日在户部账房见过,是前两日刚拨给青阳县的赈灾银里,用来压库单的印信石。
她垂眸掩住眼底的暗芒,从帕子里摸出几文钱:先称二斤,给家里老母亲熬粥。
钱掌柜称米时,她装作不经意扫过柜台下的账本——最上面一页写着扬州粮船,五月廿三到港,而青阳县的赈灾粮登记日期是五月廿五。
船到港两日,粮便送进了县仓,可米价却在船到港后第三日开始疯涨。
谢掌柜的。她接过米袋,转身时故意踉跄,米袋撞在柜台角,几粒米骨碌碌滚到钱掌柜脚边。
他慌忙弯腰去捡,顾昭宁瞥见他靴底沾着星点黄泥——那黄泥泛着青,是城南郊野才有的土,而扬州粮船的码头,恰在城南。
出了米行,晨雾已散。
顾昭宁沿着青石板路往南走,拐进条窄巷。
巷口支着个卖早点的摊子,卖浆粥的老妇正掀开木桶盖,热气裹着米香扑出来:小娘子,来碗粥?
多少钱?她蹲在摊前,眼睛却往老妇身后的米袋瞄——那袋子上印着二字,昨日不是十八文一碗?
老妇叹气:米贵了,今早钱掌柜刚涨了价。她舀粥的手顿了顿,压低声音,小娘子要买米,莫去钱记,西街王屠户家有私粮,三百文一石,比钱记便宜八十。
顾昭宁捏着粥碗的手一紧。
王屠户家的私粮?
钱记垄断了城中七成粮铺,怎会有私粮流通?
她喝了口粥,温温的米香里竟尝出丝酸味——陈米。
谢阿婆。她放下碗,往巷深处走。
转过街角时,见两个挑夫正抬着米袋往钱记后宅去,其中一人腰间系着块蓝布,补丁叠着补丁,像极了昨日在米行里擦柜台的伙计赵二。
日头升到头顶时,顾昭宁在城南茶棚找到了孙捕头。
对方正就着咸菜啃炊饼,见她来,慌忙抹了抹嘴:顾小姐。
孙大哥。她在他对面坐下,茶盏里的水纹晃着两人的影子,青阳县米价的事,你可信得过我?
孙捕头的手按上腰间的佩刀:上月我娘病了,是顾小姐派小桃送的药。他声音沉下来,您说。
钱记米行的粮,有问题。顾昭宁将早间的见闻一一说来,末了道,城南郊野的黄泥,王屠户的私粮,赵二的蓝布补丁......她指节敲了敲茶盏,孙大哥,你带人去查查钱记的粮栈,莫要打草惊蛇。
孙捕头起身抱拳:今夜子时,我带两个兄弟翻后墙。他顿了顿,顾小姐,这事儿......
是陛下让我管的赈灾。顾昭宁摸出鱼符,在茶盏旁轻轻一放,出了事,我担着。
暮色漫进松竹院时,顾昭宁正对着满桌线索发怔。
小桃端来晚膳,见她盯着赵二的蓝布补丁图发愣,小声道:小姐,赵二家住在城北破庙后巷,他娘病了半年,昨日还去药铺赊药。
赊药?顾昭宁抬眼,钱记的伙计月钱不少,怎会赊药?
小桃压低声音:听米行的杂役说,钱掌柜扣了三个月月钱,说等粮价涨了一并发。
顾昭宁的指尖在赵二的画像上点了点。
那是阿福今早画的,赵二浓眉大眼,嘴角有道疤,是上个月救落水孩童时磕的。
这样的人,若被断了母亲的药钱......
让阿福今夜去破庙后巷,送两贴膏药,再留半吊钱。她起身推开窗,晚风裹着槐花香涌进来,莫说是我的,只说是街坊看他孝顺。
小桃应了,转身要走,又被她叫住:再备些蜜饯,赵二家那小闺女,昨日在米行门口盯着糖画看了许久。
夜更深时,顾昭宁坐在案前,将今日的线索誊到密信上。
烛火映得她眼底发亮,腕间的羊脂玉镯泛着温润的光,与鱼符上的刻痕交叠成影。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声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赵二的蓝布补丁,钱掌柜的翡翠扳指,王屠户的私粮......这些碎片,很快就要连成线了。
她合上密信,封蜡时,窗外的槐叶忽然沙沙作响。
有片叶子飘进窗来,落在赵二的画像上,恰好盖住他嘴角的疤。
顾昭宁盯着那片叶子,忽然笑了——明日,该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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