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的青石板浸着潮气,顾昭宁踩着自己的影子往里走,靴底与地面相擦的声响在甬道里撞出回音。
孙捕头走在前头,佩刀上的铜环随着脚步轻晃,每一下都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三日前钱掌柜被押进来时,她特意交代要单独关在最里间,就是怕有人提前封口。
到了。孙捕头停在第三间牢房前,抬手拍了拍木栅栏。
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顾昭宁眯眼望去,墙角蜷着个灰扑扑的人影。
钱掌柜听见动静抬起头,月光从气窗漏进来,正照在他浮肿的眼皮上——那是昨夜被掌嘴留下的痕迹。
钱掌柜。顾昭宁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帕,你昨日在公堂上招了张通判,说他拿官粮掺沙换银钱。
可张通判的供状里,又说那些银子是给上头的人备的寿礼。她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块帕子,隔着栅栏抛进去,擦把脸,说点实在的。
帕子落在钱掌柜脚边。
他盯着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素色帕子,喉结动了动。
顾昭宁看见他指节在砖缝里抠出白印——这是她在侯府管账时看惯的小动作,越是装糊涂的人,越会用这种方式掩饰心慌。
顾姑娘...钱掌柜突然往前爬了两步,铁链哗啦作响,小的就是个卖米的,哪知道什么上头的人?
张通判说只要我把米价抬高三成,就给我三成利银,小的...小的家里还有八旬老母,三个未出阁的闺女...
八旬老母?顾昭宁冷笑,前日我让孙捕头去你米行后院,看见你老娘在葡萄架下嗑瓜子,大闺女戴着翡翠镯子给小儿子喂蜜饯。她俯身贴近栅栏,眼尾的泪痣在阴影里忽明忽暗,钱掌柜,你当我是那些只会看供状的官儿?
你米行的账册我翻了七本,去年腊月往城南送了二十车米,账本上记的是赈灾粮,可城南粥棚的老周头说,那天他只收到五车。
剩下的十五车...是送到哪座宅子里去了?
钱掌柜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他望着顾昭宁的眼睛,像突然被抽了脊梁骨似的瘫在地上:是...是李大人的外宅。
李大人每月十五让人来取米,说是给老夫人熬粥,可小的有回跟着车走,看见那车进了西直门外的青竹院——那院子挂着竹隐居的牌子,门房腰牌上刻着字...
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
李大人是户部左侍郎,主管天下粮运,上个月还在朝上说今年南稻丰收,赈灾粮足够,转头就把官粮塞进自己的私宅。
更要紧的是,她前日在张通判抄家时看见半幅礼单,末尾的慈宁宫朱印还没干透——李大人的嫡女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
还有吗?孙捕头按刀上前,刀鞘磕在栅栏上发出闷响。
钱掌柜突然抓住栅栏,指缝里渗出血来:小的还知道,李大人让人往官粮里掺的不是普通沙土!
是...是西山的红土!
那土烧过之后颜色和米差不多,可吃进肚子里会拉血痢!
上个月有户灾民来米行闹,说吃了赈粮后全家上吐下泻,小的...小的让人把那户的男人沉了河,女人卖去了窑子...
顾昭宁后退半步,喉间泛起酸意。
她想起三日前在城外接见的老妇人,那妇人抱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孙子,哭着说官粮里有沙子,当时她只当是灾年常见的克扣,如今才知是蓄意投毒。
孙捕头。她转身时声音发颤,把这些话录成供状,让钱掌柜按手印。
另外...她顿了顿,去西直门外查青竹院,找几个可靠的婆子,把李大人外宅的米仓封了。
孙捕头应了一声,掏出随身携带的牛皮卷宗,又从怀里摸出个小泥盒——那是顾昭宁前日给他的,里面装着防晕船的薄荷膏。
他抹了点在钱掌柜鼻下,见那人缓过神来,这才开始笔录。
出了大牢时,天已蒙蒙亮。
顾昭宁站在刑部门口,看着孙捕头翻身上马,玄色官服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萧承煜昨日给的,此刻贴着肌肤,暖得像块烧红的炭。
回府的马车里,顾昭宁摊开钱掌柜的供状,用朱笔在李大人青竹院红土几个字下画了重重的线。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看见街边的粥棚前排着长队,有个小乞儿蹲在墙根啃窝窝头,咬了两口突然吐出来——窝窝里果然掺着暗红色的沙粒。
停车。她掀开车帘喊了一声,车夫赶紧勒住马。
顾昭宁下了车,蹲在小乞儿面前,捡起那半块窝窝头:疼吗?
小乞儿盯着她的裙角,摇头又点头:娘说,能吃饱就不疼。
顾昭宁喉咙发紧。
她解下腕上的银镯子,塞到小乞儿手里:拿这个去药铺,让大夫开点调理脾胃的药。转身时,她对车夫说:去太医院,找张院正拿十车治痢疾的药材,送到各粥棚。
回到靖远侯府时,暮色已经漫上雕花木窗。
顾昭宁在正厅坐定,让丫鬟把门关紧,这才展开从宫里带回来的密报——李大人近三个月往慈宁宫送了八箱礼物,其中两箱是南海珍珠,四箱是蜀锦,还有两箱...是云南的百年野山参。
姑娘,孙捕头派人送了信。丫鬟捧着个铜匣子进来,说是青竹院的米仓找到了,里面堆着二十车掺红土的官粮,还搜出本账册,记着每月往李府送银的数目。
顾昭宁打开铜匣子,里面躺着本磨旧的账册,首页用蝇头小楷写着李府外宅用度。
她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着三月十五,奉李大人令,送银五千两至慈宁宫,收礼人:周尚宫——周尚宫正是太后身边最得用的掌事。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的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顾昭宁把账册放进暗格里,又取了张素笺,提笔给萧承煜写密信。
烛火在她眼下投出晃动的影子,她写一句,停一停,仿佛能看见李大人在朝上捋着胡须的模样,能听见太后敲着翡翠念珠说哀家最厌争斗的声音。
姑娘,该用晚膳了。丫鬟在门外轻声唤。
顾昭宁放下笔,看着信纸上最后一句李党与内廷勾连,证据已备,静候圣裁,忽然笑了。
她想起生母临终前说的守拙藏锋,想起萧承煜折梅插在她鬓边时说的替朕管管外廷的粮。
有些路,她早该走了;有些账,也该清算了。
深夜,顾昭宁站在廊下看月亮。
风里飘来梅香,她摸了摸鬓角——那里还别着半片干枯的梅花,是昨日萧承煜插的。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李大人的官印,太后的朱批,红土里的血债...这些东西,足够撕开那层歌舞升平的帷幕了。
顾昭宁望着宫墙方向,眼神像淬了冰的刀。
她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但她有信心——就像当年在侯府管账时,再乱的账目,只要找到线头,总能理个清楚。
墙角的更漏一声,顾昭宁转身回屋。
她要在天亮前把所有证据整理好,还要给孙捕头写封信,让他明日去城南查那户被沉河的灾民。
有些尾巴,该割了;有些真相,也该见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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