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城深处的演武场上，白日的喧嚣已经褪去，只余下山间晚风穿过青铜齿轮时发出的低沉呜咽。林玄静立于场地中央，双目微阖，身如松柏，呼吸悠长而细微，仿佛与这片天地的脉搏融为一体。
这些时日，大铁锤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演武场的一角。他不再是初见时那般咋咋呼呼，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一次次的请教，一次次的被轻易化解，早已让他对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男人充满了近乎崇敬的敬佩。林玄的拳，不是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没有花哨的招式，却蕴含着一种返璞归真的“理”，一种仿佛天地初开便已存在的道理。
今日，大铁锤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上来便要求过招。他只是抱着那双巨大的臂膀，靠在一根粗大的青铜立柱上，看着林玄的身影，眉头紧锁，巨大的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像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林玄结束了最后一轮的桩功，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如箭般射出丈许才缓缓消散。他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望向大铁锤：“心有挂碍，拳便不纯。你的雷神拳，今日为何只闻雷声，不见神威？”
大铁锤闻言，魁梧的身躯一震，苦笑着走了过来，巨大的脚掌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林先生……我……我有些想不明白。”他挠了挠头，这位燕国壮汉，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
“说来听听。”林玄语气淡然。
“我们墨家，讲的是‘非攻’，是‘兼爱’。”大铁锤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们希望天下没有战争，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可是……可是为了阻止秦国的铁蹄，为了守护这机关城，我们却不得不拿起武器，用这双拳头，去夺取别人的性命。这……这难道不是违背了我们的初衷吗？用暴力去制止暴力，这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个问题，显然已经困扰了他许久，话语中充满了矛盾与痛苦。
林玄静静地听着，并未立即回答。他伸出自己的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皮肤光洁的手，看不出蕴含着能开山裂石的力量。
“力量，就像你手中的锤，我手中的拳。”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朗，“锤子本身，没有善恶。你可以用它来建造房屋，庇护妇孺；也可以用它来砸开别人的头颅，抢夺财物。错的，从来不是锤子，而是握着锤子的人，是那人心中之‘意’。”
他看着大铁锤，目光深邃：“我的拳，可以一拳击碎山岩，也可以……轻轻拂去花瓣上的尘埃。决定它作用的，不是拳头本身，而是我出拳时的念头。”
大铁锤似懂非懂，眼中依然迷茫。道理他似乎听明白了，但那份纠结却未曾散去。
林玄看出了他的状态，微微一笑：“言语终究浅薄，你且看好。”
话音未落，他向前踏出一步，右手缓缓握拳，平平推出。
这一拳，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声势，甚至连风声都未曾带起。然而，大铁锤的脸色却骤然变了。他感觉到一股无法言喻的压力扑面而来，那是一种纯粹、凝练到极致的意志，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要将他的心神彻底碾碎。拳未至，一股凝若实质的罡风已然压迫而来，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演武场边缘的一块试力石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裂纹。这股拳意，刚猛霸道，如铸铁浇灌，充满了“不屈”与“破灭”，正是守护与毁灭的一面。
大铁锤骇然，他毫不怀疑这一拳若然打实，自己会被瞬间轰成齑粉。
然而，就在拳锋即将触及他身前三尺之地时，那股霸道绝伦的拳意却倏然一变。
仿佛寒冬瞬间化为暖春，狂暴的罡风化作了温润的微风。林玄的拳势未变，但拳意已然天翻地覆。那风轻柔地拂过大铁锤的脸颊，像是情人的抚摸，将他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的乱发轻轻吹开。地上的一片枯叶被拳风卷起，不是被撕碎，而是轻盈地盘旋飞舞，最后又安安稳稳地落回了原处。
从开山裂石的刚猛，到拂叶不伤的轻柔，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毫无半分凝滞。力量的本质并未改变，但其展现出的形态，却因林玄“意”的转化而截然不同。
大铁锤怔怔地站在原地，双目圆睁，嘴巴微张，彻底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撼。他终于直观地理解了林玄所说的“意”。
许久，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林玄躬身一拜，声音前所未有的虔诚：“先生之教，大铁锤……明白了！”
说罢，他退后几步，深吸一口气，摆开了“雷神拳”的架势。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出拳，而是闭上了眼睛，胸膛微微起伏。他不再去想如何将力量发挥到最大，而是回想着墨家“兼爱”的教诲，回想着那些为了守护同伴而牺牲的弟兄，回想着那些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百姓。
一股悲悯而坚定的情绪，从他心底缓缓升起。
“喝！”
大铁锤猛然睁眼，一拳轰出！拳风依旧带着雷霆之势，但那股狂暴的毁灭气息却淡了许多，反而多了一丝厚重、守护的意味。拳力不再是毫无节制地向四周扩散，而是凝聚成一股，仿佛要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虽然还很稚嫩，但那份属于“兼爱”的“意”，已然开始融入他的拳法之中。
看着若有所悟的大铁锤，林玄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在微笑之下，他的内心深处却也泛起了一丝涟漪。
在指点大铁锤的过程中，他也在反思自身。他的“武道真意”，是从近代国术的磨砺、射雕世界的内力、古龙世界的意志中一步步升华而来，它纯粹、自我、强大，追求的是个体的极致。它就像一柄被打磨到完美的利剑，锋芒毕露，却也冰冷孤高。
而墨家的“兼爱”，儒家的“仁义”，道家的“自然”，这些他初来乍到所接触到的思想，却蕴含着一种对他而言颇为陌生的东西——那是一种对外界，对他人，对天地的“关怀”。
他的拳可以拂去尘埃，但那只是出于对力量的完美掌控，而非发自内心的“爱护”。
或许……自己的“武道真意”太过纯粹，也太过“自我”了。在这个百家争鸣的世界里，纯粹的“自我”之路，还能走多远？
一丝明悟在林玄心头悄然升起。他那圆满无暇的“武道真意”核心，第一次，有意识地，沾染上了一丝属于这个世界的、温润的色彩。这变化极其微小，却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预示着一场更为深远的蜕变，即将在不远的未来，悄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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