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宫深处,谨身殿内,空气仿佛不再是无形无质的气流,而是化为了粘稠沉重的水银,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金属的腥甜和压抑。
殿宇高阔,穹顶深暗,上面彩绘的蟠龙在摇曳的烛光下张牙舞爪,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冷冷俯瞰着下方。
沉重的紫檀木御案,木质紧密,纹理如铁,此刻正承受着洪武皇帝朱元璋指节一下下缓慢而有力的敲击。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沉闷笃实,如同深山里年迈的啄木鸟,用它坚硬的喙,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啄击着早已失去生机的枯木躯干。
每一声闷响,都清晰地、重重地敲在侍立角落阴影里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钺的心尖上。
他的心脏,仿佛也随着那节奏在抽搐、紧缩。
殿内只点了几处必要的烛台,光线昏黄,将朱元璋的身影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烛火同样将王钺佝偻的身影投射在盘龙金柱上,那影子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摇摆不定,忽长忽短,边缘模糊,如同隐匿在宫闱最深处的鬼魅,无声地诉说着权力阴影下的恐惧与卑微。
他低垂着眼睑,不敢直视天颜,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捕捉着御案后那位帝国主宰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呼吸的加重。
御案之上,泾渭分明,如同楚河汉界,划分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与诉求。
左侧,是一封以特殊药液混合着血研墨写就的八百里加急密报。
纸张微显暗褐,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那是东厂督主曹正淳的手笔,字是蝇头小楷,却力透纸背,带着一股狠戾决绝的意味。
密密麻麻的字迹,织成了一张浸透了东南沿海血与火、弥漫着硝烟与阴谋的大网。
字里行间,详细描述了倭寇如何利用市井巷陌的闲谈碎语、酒肆茶楼的流言蜚语,编织出精准得可怕的情报脉络;
德兴广场上那三颗滚落的人头背后,牵连的是陈家村七十八口妇孺老弱无处申告的冤魂,他们的啼哭与鲜血,似乎都凝固在了这墨迹之中;
金算子房内昼夜不息的灯火下,东厂的番子们如何从无数看似毫无关联的“琐碎”信息中,抽丝剥茧,去伪存真。
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最终锁定那个隐藏在繁华布行深处、将日常采买的米粮数量、种类,通过看似无意的糠麸掺杂,巧妙拼合成沿海布防图上关键节点的“拼图者”——那个貌不惊人的吴账房。
这封密报,不仅充满了血腥气,更透露出曹正淳这位素以冷酷着称的东厂督主,字里行间罕见的疲惫、被逼到绝境后的狠戾,以及一丝被逸长生点醒后,直面残酷真相的悚然与破釜沉舟的决心。
在结尾处,他还附上了一份详尽的后续防务构想:如何建立一套长效且深入的底层信息监控与快速反应机制,将触角延伸到每一个可能的角落;
如何利用经济手段,诸如减免税赋、提供保障等方式,引导民间自发形成的商团、船队乃至普通百姓的力量,积极参与到海防体系建设中来。
形成一道军民合力、坚不可摧的堤坝,共同抵御外侮。
其思虑之缜密,布局之深远,眼光之毒辣,早已超出了一个阉人固有的权谋格局,显然深得逸长生这位神仙道长在关键时刻点拨的精髓。
将权术与战略、霸道与王道初步结合。
右侧,则是一卷质地柔软、色泽温润的江南贡绢。
上面是江南七省十三位颇有文名的举人,联名书写弹劾的奏章。
字迹个个风流飘逸,墨迹犹存,散发着淡淡的松烟墨香。
然而那字字句句,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裹挟着文人的愤怒与偏见,直刺东厂与皇权。
他们大声疾呼“钳制民口,虐杀良善”,痛斥“东厂鹰犬,祸乱江南”,引经据典,高声呐喊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古训。
辞藻不可谓不华丽,道理不可谓不冠冕堂皇,将曹正淳在德兴的果断处置描绘成祸国殃民的酷吏行径,将杀人之举斥为残暴不仁的暴政开端。
文末,那十三枚朱红的手印鲜艳刺目,如同十三颗刚刚从胸膛里掏出的、尚在微微搏动的滴血心脏,排列在洁白的绢帛上,无声却激烈地控诉着皇权的专横与冷酷。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朱元璋的冷笑声在空旷得足以令人窒息的大殿里突兀地响起,撞在冰冷的墙壁和梁柱上,反弹出更加冰冷的回音。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阅尽人间沧桑、洞悉世情诡诈的眼底,却不见丝毫暖意,只淬着万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丝毫属于人类的情感笑意。
“好!好一群书蠹!好一群睁眼瞎!”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摩擦般的刺耳质感。
“你们的眼睛,只看得见曹正淳刀下那三尺之内溅起的血光,却看不见倭寇雪亮倭刀之下,啼哭的婴孩被活活钉死在娘亲怀抱里的惨象。
你们的耳朵,只听得见士林清流的同声相应,却听不见沿海村庄被焚毁时,老弱妇孺绝望的哀嚎。
这双眼珠子,白长了!读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是非不分,忠奸不辨,要尔等何用!”
“砰!”
一声巨响,朱元璋霍然起身,沉重的明黄色蟒袍袍袖带起了风雷之声,案上的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
侍立的王钺几乎能听见自己牙关不受控制地上下打颤的声音,咯咯作响。
也仿佛清晰地听到了洪武皇帝牙根紧咬,从喉间迸发出的、令人胆寒的“咚咚”闷响,那是猛兽噬人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王钺!”
朱元璋的声音斩金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如同九天之上掷下的雷霆,轰然炸响在谨身殿中。
王钺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御案之前。
颤抖着双手,无比虔诚又无比恐惧地铺开那卷明黄色的诏书,提起那支御笔,在端砚里饱蘸了浓黑如漆的墨汁,屏息凝神,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从天子口中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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