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那令人窒息的一夜过后,林肃便在清辉阁住了下来。
日子仿佛一池不起波澜的死水。清辉阁位置偏僻,除了每日定点送来饭食和例行打扫的宫人,几乎见不到生面孔。那几个被指派来伺候他的宫女太监,年纪都不小了,脸上像是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恭敬却疏离,沉默得如同殿外那些在寒风中伫立的石雕。他们称他“九殿下”,行礼一丝不苟,但眼神里没有温度,更像是在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差事。
林肃很安静。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坐在窗边的矮榻上,看着窗外四方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一看就是大半天。他在努力消化脑海里那些零碎的、关于这个时代和宫廷的信息,也在拼命压制着心底那巨大的茫然与恐惧。
系统小八自那夜后便再无声息,仿佛那短暂的苏醒和“生存任务”只是一场幻觉。但他知道不是。那冰冷的电子音,那“九皇子”的身份,还有乾元殿里那些审视的目光,都是真实存在的。他必须靠自己活下去。
他学会了在这个新环境里保持沉默,观察一切。他留意宫人之间极少量的交谈,留意每日膳食的细微变化,留意偶尔从远处宫道传来的、模糊的仪仗声响。他知道自己这个“九皇子”身份尴尬,无依无靠,如同浮萍,任何一点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偶尔,他也会被领着去参加一些宫中的晨省或大型筵席。他总是躲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低着头,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他见过几位皇兄。
太子萧景,十三四岁的年纪,已颇具储君风范,言行举止沉稳得体,对待所有弟弟妹妹都一视同仁地温和。他曾走到林肃面前,温和地询问他住得可还习惯,需不需要添置些什么,还赏了他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那关怀无可挑剔,但林肃却觉得,那温和背后是一堵看不见的、坚硬的墙,隔开了真正的亲近。
二皇子萧煜,年纪与太子相仿,性情却截然不同,眉眼间带着一股尚未完全收敛的张扬和戾气。在一次宫宴上,他径直走到林肃面前,毫不客气地伸手捏了捏林肃的脸颊,力道不轻,留下几道红痕。
“啧,这就是九弟?怎么瘦得跟小鸡仔似的,风一吹就倒了吧?”他哈哈笑着,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林肃疼得眼圈发红,却咬着唇不敢呼痛,也不敢挣脱,只能任由他捏着,直到萧煜觉得无趣了自行离开。
三皇子萧烁则是个书呆子模样,比林肃大两三岁,总是捧着一本书,遇见林肃时,会扶一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林肃脑补),然后摇头晃脑地对他讲几句《千字文》或《论语》里的句子,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
这些皇兄们,各有各的性情,但林肃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看待他的目光里,好奇多于亲近,审视多于关怀。他像一件突然被摆上台面的陌生器物,引来了些许打量,却无人真正在意。
至于那位让他心生惧意的七皇叔萧沂,他再未在近距离见过。只在几次遥远的宫宴上,瞥见过那道玄色的、孤峭冷冽的身影,总是独自坐在离御座极近的位置,垂眸饮酒,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但林肃能感觉到,即使隔着整个大殿,那道无形的、冰冷的视线,偶尔也会如同最精准的箭矢,掠过他身上,让他瞬间脊背发凉。
时间在战战兢兢的观察和死水般的沉寂中流逝,冬雪渐融,枝头冒出了些许新绿,带来了初春的微寒气息。
这日午后,伺候他的老宫女似乎染了风寒,咳嗽不止,被允许回去歇息。另一个小太监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清辉阁里格外安静。林肃一个人待在空旷的殿内,只觉得那寂静压得他胸口发闷。
他鬼使神差地,悄悄溜出了清辉阁。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在宫廷里行走。他不敢去那些开阔的、可能遇到仪仗或贵人的主宫道,只捡着那些僻静的、少有人迹的小径走。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照在冰冷的宫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像一只误入迷宫的小兽,既惶恐,又带着一丝挣脱束缚的、隐秘的兴奋。
不知走了多久,绕过几处假山和回廊,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格外幽静的宫苑前。这里的宫墙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显陈旧,墙头爬满了枯败的藤蔓,等待着春日的复苏。宫门上方悬着一块略显黯淡的匾额,上面写着“幽兰殿”三个字。
殿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与他处宫殿的规整华丽不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荒凉和神秘。一股淡淡的、奇异的香气从门缝里飘出来,不是寻常的花香,更像是某种草药和香料混合的味道,清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
林肃被那香气吸引,又或许是孩童天生的好奇心驱使,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宫门。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庭院,与外面冬日的萧瑟截然不同,这里竟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许多是林肃从未见过的。有些在初春的寒风中已然绽放,色泽艳丽异常,形态诡谲;有些则还是蔫蔫的,透着南国植物特有的肥厚质感。空气中那股奇异的香气愈发浓郁了。
他小心翼翼地踏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往里走,生怕惊扰了此间主人。就在他走到廊下时,他的脚步顿住了。
廊下的阴影里,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浅紫色衣裙、梳着精致双丫髻的“小女孩”。“她”背对着林肃,正拿着一只小小的玉壶,小心翼翼地给一盆色泽深紫、形状如同铃铛的花朵浇水。那“女孩”的身形看起来和林肃差不多大,动作轻柔而专注。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女孩”浇水的动作一顿,缓缓回过头来。
刹那间,林肃呼吸一窒。
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上好的羊脂玉,又像是冬日初雪,吹弹可破。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童,眉眼如黛,鼻梁秀挺,唇色是淡淡的樱粉。一双眸子尤其特别,颜色较常人稍浅,像是浸在水中的琉璃,纯净剔透,此刻正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小鹿般的茫然望着他。
“她”安静地蹲在那里,阳光透过廊柱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冰雪可爱,软糯糯的,像个不慎坠入凡间的精灵,与这幽暗诡异的庭院形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对比。
林肃看得呆了,一时忘了说话,也忘了害怕。
那“女孩”眨了眨琉璃似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轻轻颤动。他(林肃后来才知道是他)看着林肃这个不速之客,似乎也有些惊讶,但并没有露出恐惧或厌恶的神色。他放下小玉壶,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小声地、带着一丝试探开口,声音软糯清甜:
“你……你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林肃回过神来,看着“她”纯净无邪的眼睛,心底的防备不知不觉卸下了大半。他往前走了一小步,同样小声地回答,报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名字:“我……我是萧肃。” 略一迟疑,他还是补充了更熟悉的那个名字,“你也可以叫我林肃。”
“萧肃?林肃?” “女孩”偏了偏头,似乎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名字,末了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过。但他却朝林肃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善意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冰初融,瞬间照亮了他精致却略显清冷的小脸。
“我叫萧铭。”他自我介绍道,然后好奇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是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吗?”
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在这僻静无人的幽兰殿里,因为一份纯粹的好奇和孤独,自然而然地靠近了。萧铭似乎很少与人接触,对林肃的到来既感到新奇又隐隐有些开心。他主动拉起林肃的手,他的手很凉,像玉石一样。
“我带你看我的花,”萧铭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和分享的喜悦,“它们都很乖,不会吵。”
他牵着林肃,在那些奇花异草间穿梭,小声地告诉他哪些花喜欢阳光,哪些花怕冷,哪些花的叶子可以用来治病,哪些花的香气能安神。他的知识远远超出了一个五岁孩子应有的范畴,林肃听得似懂非懂,但看着他亮晶晶的、充满认真的眼睛,便也认真地点头。
萧铭还拿出自己收藏的几块颜色斑斓、温润光滑的石头,还有一个小巧的、编织精美的锦囊,里面装着一些干燥的、形状奇特的花瓣和草叶,献宝似的给林肃看。
两个孩子蹲在廊下,头碰着头,小声地交谈着,分享着彼此眼中“珍贵”的宝物。阳光暖暖地照着,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芬芳,暂时驱散了林肃心中积压多日的阴霾和恐惧。这是他来到这个冰冷世界后,第一次感受到一丝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的暖意。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漂亮得如同瓷娃娃的“女孩”,其实是他的五皇兄,更不知道“她”那南疆母妃所传的蛊虫之术,早已为“她”蒙上了一层神秘而令人畏惧的面纱。他只知道,在这个午后,在这个叫做幽兰殿的地方,他遇到了一个同样孤独、却愿意对他展露笑颜的伙伴。
直到日头偏西,林肃才猛然惊觉自己出来太久。他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对萧铭说:“我该回去了。”
萧铭琉璃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小声说:“那你下次还能来找我玩吗?”
“嗯!”林肃用力地点头,承诺道,“我会的。”
他转身跑出幽兰殿,回头望去,只见萧铭还站在廊下,穿着那身浅紫色的衣裙,在暮色四合中,像一株悄然绽放的幽兰,安静地目送着他离开。
回清辉阁的路,林肃走得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虽然前途依旧迷茫,虽然恐惧依旧深埋,但至少,这座冰冷的宫廷里,似乎也有了一点点值得期待的、温暖的东西。
而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幽兰殿内室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暗色宫装、面容模糊的老嬷嬷无声无息地出现,对着廊下的萧铭行了一礼,声音沙哑低缓:
“殿下,该用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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