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冻了又化,化了又冻。从华元那次惊险的“人质停战”算起,十几年又过去了。
仗,还在打。只是打得所有人都疲了。
晋国这边,国君换了,老将凋零,内部几个大家族(栾氏、郤氏、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赵氏、魏氏)开始较劲,对外用兵不像以前那么干脆。楚国那边,楚庄王死后,继位的共王、康王也少了些霸气,东边的吴国像根钉子,越来越让楚国难受。
两边都像背着沉重铠甲走了太远路的巨人,浑身酸痛,喘着粗气,可谁也不敢先卸甲——怕对方一矛捅过来。
这时候,宋国那个叫向戌的大夫,眯着眼睛,又琢磨上了。
一、向戌的算盘:和平这门生意
向戌不是华元。华元是危机处理,火场里抢人。向戌想干的,是灾后重建,甚至想从根本上修改游戏规则。
他看得明白:晋楚争霸,就像两头大象在瓷器店里打架。瓷器是谁?就是宋、郑、卫这些夹在中间的中小国家。每次打架,它们最先碎,最疼。
这些年,宋国光给晋国当小弟,出兵出粮,国库都快掏空了。楚国一来,又得挨打。里外不是人。
向戌琢磨:能不能让这两头大象签个长期停火协议?哪怕只是暂时的,让小店喘口气,修修被打烂的货架?
更关键的是,如果这事真让他向戌办成了,那他就是天下第一大和事佬,名垂青史不说,宋国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以后谁都得给三分面子。
这买卖,值得赌一把。
于是,向戌开始了他精密的外交穿梭。他先去晋国,找到执政的赵武(赵文子)。赵武是晋国新兴的赵氏家族掌门,年轻,脑子活,对连年征战带来的国内矛盾和经济压力,感受最深。
向戌对他说:“战争劳民伤财,诸侯都苦不堪言。如今听说您有弭(mi)兵(消除战争)的意愿,这真是天下大幸。如果晋国能带头,楚国一定会响应。那时,您就是天下和平的缔造者,这名声,可比打赢十场仗还响亮。”(《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载了类似游说)
赵武心动了。他召集晋国各大家族开会。会上吵翻了天。以韩宣子为代表的一派支持:“兵,民之残也,财用之蠹(du,蛀虫)。小国之大灾也。将或弭之,虽曰不可,必将许之。弗许,楚将许之,以召诸侯,则我失为盟主矣。”(战争是百姓的残害,财用的蛀虫,小国的大灾。如果有人要消除它,就算我们知道做不到,也一定要答应。我们不答应,楚国答应了,并以此号召诸侯,那我们就失去盟主地位了。)看,考虑的是霸权威信,不是仁义。
反对派以中行偃(荀偃)为代表,觉得楚国不可信,弭兵是做梦。
但最终,赵武权衡利弊,拍板了:同意。不能让楚国抢了和平的旗帜。
拿到晋国的“意向书”,向戌马不停蹄南下楚国。楚国的令尹屈建(子木)是个厉害角色,比赵武强硬得多。他听了向戌的提议,心里冷笑:停战?可以啊,但条件得谈谈。
二、宋都“鸿门宴”:盟誓台下的刀光剑影
公元前546年,夏天。宋国都城商丘,前所未有的热闹。晋、楚、齐、秦四个超级大国,加上宋、鲁、郑、卫等十多个小弟,总共十四国的代表团,浩浩荡荡开来了。
会场设在宋国都城西门外。高台搭起,旌旗林立。但空气里的味道,可不像要开和平盛会,倒像是两大黑帮谈判划分地盘。
第一道坎:排座位。
谁坐主位?谁先歃(shà)血(盟誓时饮牲血或涂血于口)?这关系到谁是“盟主”,面子大过天。
楚国使者提出:“晋楚本来就是平等的,应该轮流当盟主。这次,我们楚国为先。”(“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请晋、楚之从交相见也。”)
晋国使者叔向(羊舌肸)心里骂娘,但赵武出发前交代了:大局为重,让步。于是咬牙同意:“晋国信守承诺,说弭兵就弭兵,不在乎这些虚礼。”(“诸侯归晋之德只,非归其尸盟也。子务德,无争先!”)
第一回合,楚国在面子上压了晋国一头。
第二道坎:穿衣服。
楚国代表个个内穿铠甲,外面罩着宽松的礼服。他们根本不信这和平能持久,随时准备动手。
晋国这边得知后,炸了锅。士大夫们嚷嚷:“太过分了!我们也穿上铠甲!”赵武却摇头:“不行。诸侯是冲着我们的信誉来的,我们也要以信誉回报。就算他们真动手,我们有信誉,诸侯会帮我们;如果我们也穿铠甲,就是自毁信誉,输了理。”(《左传》:“且诸侯盟,小国固必有尸盟者。楚为晋细,不亦可乎?”)
赵武忍了。这是自信,也是无奈。晋国内部不统一,真要打起来,未必占便宜。
第三道坎:歃血的顺序。
写盟书时,又把晋国写在前面。楚国不干。主事的伯州犁(逃到楚国的晋人,了解双方)提议:“不如把各国名字按尊卑爵位(公、侯、伯、子、男)排,这样晋国虽然是侯爵,但作为盟主可以特殊,楚国是子爵,也能接受。” 大家勉强同意。
可到了歃血时,楚国的屈建(子木)又抢上前要先歃。晋国的叔向急了,对赵武说:“诸侯是看中晋国的德行才来的,不是来看我们受辱的!”赵武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那句:“吾侪(chái)偷食,朝不谋夕,何其长也?”(我们这些人苟且偷安,早上不知道晚上事,何必争一时长短?)
又让了。
整个盟会,晋国在姿态上一退再退,楚国则咄咄逼人。但核心目标——停战——双方都守住了底线。盟约主要内容就两条:
晋楚两国及其附属国,停止相互攻伐。
小国要对晋楚两国同时尽义务(“交相见”),也就是同时向两家霸主纳贡。
最后一条最要命。以前小国只认一个老大,现在要交双份保护费!宋国、郑国这些中间国的负担,反而更重了。但这恰恰是晋楚妥协的产物:我打不了你,但利益均沾。
三、恐怖的和平:核威慑下的四十年
盟誓的血酒喝了,誓言发了,各国代表各怀心思,打道回府。
向戌成功了,又没完全成功。他促成了和平,但这和平,建立在一种极其诡异而脆弱的平衡上:
晋国:用面子上的退让,换取了喘息之机,可以腾出手来收拾国内日益紧张的卿大夫矛盾(后来演变成惨烈的内部火并)。他们知道楚国是狼,但家里后院要起火,只能先稳住外面。
楚国:用强势姿态拿到了表面上的“盟主”光环,暂时解除了北方的巨大军事压力,可以集中精力对付背后越来越闹腾的吴国。他们也知道晋国是虎,但现在不想两线作战。
小国(宋、郑等):付出了双倍贡赋的代价,换来了难得的、不再沦为战场的安宁。虽然经济上被盘剥得更狠,但至少不用天天担心城破人亡。这是昂贵的和平。
这种和平,不是基于信任,而是基于互相忌惮和各有麻烦。就像两个互相用核弹瞄准对方的巨人,谁都不敢先按下按钮,不是因为爱好和平,是因为知道按下之后自己也会完蛋。
这就是恐怖平衡。
弭兵之会后,中原地区确实迎来了长达四十年的相对和平期(虽然后期有反复)。晋楚两国的主力,再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正面冲突。战争的焦点,逐渐转移到了晋国国内(卿族内斗)和楚国东方(吴楚争霸)。
和平是有了,但味道是苦的,是算计出来的,是用小国的血汗钱和尊严换来的。它冰冷,现实,毫无浪漫可言。
向戌回到宋国,或许得到了褒奖。但他看着那份让宋国要交双份贡赋的盟约,心里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息。他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放出的不是希望,而是一个精疲力竭、各怀鬼胎的僵局时代。
(第47章完)
中原的硝烟暂时被晋楚的默契冻住了,但战争从未远离,只是换了战场和形态。就在弭兵之会过去不到十年,南方的楚国和新兴的吴国,在长江边一场决定国运的大战中杀得昏天黑地。而北方的晋国,内部几个大家族的矛盾已经到了要用车轮和弓箭在朝堂上解决的地步。下一章,我们将回到战场,但不是晋楚对决,而是一场标志着旧式贵族战争礼仪彻底消亡的惨烈战役——鄢陵之战。看箭矢如何射穿优雅的阵型,看鲜血如何浇灭最后一点“君子之风”。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沧海铸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