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水帆影:大唐漕运三叠浪
长安城的晨雾尚未散尽,朱雀大街上已响起零星的脚步声。吏部侍郎王方翼揣着手,站在平康坊酒肆的二楼,望着街对面户部衙门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恰似他此刻的心境——既藏着新官上任的几分忐忑,又透着对未知差事的些许好奇。
郎君,户部的老张说,今日度支司要商议漕运事宜。小厮阿福捧着热腾腾的胡饼走来,鼻尖沾着几粒芝麻。王方翼应了一声,掰下半块饼慢慢咀嚼。他昨日刚从洛阳述职归来,便被吏部一纸调令派往度支司任职。谁不知度支是户部最清苦的差事,管着天下钱粮,却半分油水也捞不着。
忽然听见楼下一阵喧哗,几个身着水部胥吏袍服的人正抬着个半人高的木架往里走。王方翼眯眼细看,那木架上竟嵌着片巴掌大的青玉,玉上刻着弯弯曲曲的纹路,倒像是一条河的模样。
那是漕渠舆图。邻桌的老秀才呷了口茶,太宗皇帝在位时,每年漕运不过二十万石,水部郎中揣着这玉图便能办妥差事。哪像如今......
王方翼心中一动。他在洛阳时,曾见含嘉仓的仓吏们捧着账册唉声叹气,说关中米价又涨了三成。当时只当是寻常年景,此刻想来,竟与这漕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初潮:贞观清风起东南(627-705)
长安城的西市总是比别处醒得早。天刚蒙蒙亮,来自江南的粮商们便挑着担子往扎堆的巷子钻。陈三郎把最后一麻袋粳米卸在米铺门前,直起腰擦了擦汗。掌柜苏老儿掂着个小秤,秤杆上的铜星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三郎,今年的新米倒是饱满。苏老儿拨着秤砣,只是这价钱......
掌柜的有所不知。陈三郎从怀里掏出个水漉漉的菱角,润州那边新修了练湖闸,说是能让粮船早半个月抵达长安。我们东家说了,往后这江南米,每月能多运三百石来。
苏老儿眼睛一亮,秤杆猛地翘了起来。
这正是贞观八年的春天。王方翼后来翻阅《水部式》残卷时,看到过度支郎中崔仁师当时的奏章:自润州立练湖闸,溉田万顷,漕舟无阻。岁转东南之粟二十万石,足以赡关中。那时的漕运,还真是件轻省的差事。
有次在政事堂当值,王方翼偶然发现了个积满灰尘的木箱。里面竟是高宗永徽年间的漕运账册,泛黄的纸页上记着:江南租米,自扬州入邗沟,经通济渠至洛阳,陆运三百里抵陕州,复入渭水。每石运费三百文,岁支六万缗。他掐着指头算了算,当时长安米价不过两文钱一斗,这运费竟占了粮价的三成。
那时还没有专管漕运的官员呢。户部尚书刘仁轨捋着花白的胡子,指着账册上知水运的钤印,遇着灾年或是打仗,才临时派个员外郎去督运。就像麟德二年,吐蕃犯境,高宗令监察御史王师顺持节运职,从江南调了十万石米去凉州。事毕之后,这的印信就收归内府了。
王方翼摩挲着账册上二十万石的朱批,忽然明白为何史书上说漕事简。那时的长安城,禁军加上百官家属,也不过三十万人。二十万石米,足够让西市的米价稳如泰山。他想起自己刚到长安时,在西市买的那斗新米,才花了十八文钱。
洪波:开元帆樯接天际(734-755)
开元二十五年的重阳节,王方翼奉命去陕州督运新粮。站在黄河边的太原仓前,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数千艘漕船首尾相接,从河阴仓一直排到三门砥柱,白帆在秋阳下连成一片云,竟把半个天空都遮住了。
王侍郎快看!仓监指着远处,上门填阙船,专门过三门险滩的。
王方翼眯起眼睛,只见几艘怪模怪样的漕船正逆水而上。船头装着巨大的木爪,船尾有二十个纤夫拽着麻绳,号子声在河谷里回荡:拉呀么拉纤走,石滩险呀么鬼神愁!
自从裴相公开了河阴仓、集津仓、三门仓,这漕运可就大变样了。仓监递过来个热烘烘的胡麻饼,以前从洛阳到陕州,陆运三百里,两斛米要耗费一斛作为运费。如今从河阴仓到太原仓全程走水路,三年间就运了七百万石!
王方翼嚼着胡麻饼,忽然尝到一丝咸味——原来是自己的汗珠子掉进了饼里。他想起裴耀卿的奏章:于河口设置河阴仓,三门以东设置集津仓,以西设置三门仓。水路通畅便行船运输,水浅则存入仓库。从太原仓进入渭水,径直抵达长安。这法子竟让漕运量翻了十倍,每年运米二百三十万斛。
天宝元年的春天,王方翼以度支员外郎的身份,跟随水陆转运使韦坚前去视察广运潭。那日的景象,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只见长安城望春楼下,新开凿的广运潭里停泊着数百艘漕船,船头都插着各州的旗帜。扬州船装载着金橘、绫锦,苏州船堆着方丈绫、铜镜,杭州船载着官绫、藤席......最显眼的是那艘丹阳船,甲板上竟搭了座小戏台,几个吴地女子正唱着《采菱曲》。
王郎可知,韦坚指着潭边堆积如山的粮袋,去年我们运了二百五十万石米到长安。如今西市的米价,一斗才十五文!
王方翼忽然注意到潭边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天宝元年,岁运米二百五十万石。他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石碑,心想这大概就是大唐最兴盛的时候了。那时的长安城,单是禁军就有十二万人,加上四方来的举子、胡商,人口早已超过百万。二百五十万石米,才能让这座巨城安然运转。
余波:贞元残灯照寒沙(756-907)
贞元二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王方翼裹紧了破旧的棉袍,站在渭水边的码头瑟瑟发抖。水面上漂着碎冰,几艘漕船冻在泥里动弹不得,船夫们正用火烤着船底。
侍郎,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米了。押运官揣着个酒葫芦说,从扬州出发时是十月,走到这儿就冻住了。总共才运来四十万石,还不够禁军一个月的口粮。
王方翼叹了口气。安史之乱刚过去五年,长安城的米价已经涨到一斗八百文。他想起广德二年,刘晏刚接手漕运时,曾给代宗上过一封加急奏章:自东都至陕州,白骨遮蔽原野,豺狼横行道路。漕运官吏大多流散,船只大多被焚毁。臣请求疏浚汴水,重新建造漕船。
那时的王方翼还是个校书郎,亲眼见过刘晏派来的造船使。他们在扬子县造了两千艘歇艎支江船,每艘能装千斛米。又在淮河两岸招募了,工钱比寻常船夫高五成。有次他去汴州出差,看到河岸边立着块木牌,上面写着:装运米二斛,付给篙工工钱五百文。
刘相公真是神人啊。老船夫李五爹敲着船帮说,他让我们把漕船分成十纲,每纲三十艘。从扬州发船,到泗州过闸,汴州换船,陕州入渭水。一路上都有官吏接应,比以前快了一个月!
可如今刘晏已经被杨炎害死了。王方翼望着冻僵的漕船,想起贞元十五年德宗的诏书:江淮转运的米,每年应当运送二百万石。可诏书下面的小字却记着:实际运米竟不超过四十万石。他忽然觉得心口发闷,像是被冻住的冰块堵住了。
元和元年的上元节,王方翼在洛阳含嘉仓碰到了个老仓吏。那老人拄着拐杖,指着空荡荡的仓廒说:宝应年间,刘相公在的时候,这含嘉仓堆的米都快到房梁上了。如今......他从怀里掏出个发霉的麦饼,昨天有个禁军小校来买米,一斗要价一千文,还说是友情价
王方翼忽然想起自己藏在箱底的那片青玉舆图。当年太宗的时候,二十万石米就能让长安丰足。如今运了四十万石,却连禁军都吃不饱。他摸了摸鬓角的白发,原来自己已经在户部待了三十年。
大中十三年的深秋,王方翼躺在病榻上,听小厮阿福念着新到的塘报:江淮漕米运到渭仓的,才十万斛。他咳嗽着,从枕下摸出那本《漕运考》手稿,上面记着从贞观到大中的漕运数字:二十万石、二百五十万石、四十万石、十万石......
阿福,他喘着气说,把我写的这些......烧了吧。
窗外,长安城的暮色正浓。远处西市的方向,隐约传来米行掌柜的吆喝声,比三十年前嘶哑了许多。王方翼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开元年间的广运潭,数百艘漕船张着白帆,在春光里连成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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