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樯接海隅:大唐舟楫与天下商路
扬子津畔百工忙
唐德宗贞元十七年暮春,扬子县江边造船场的晨雾尚未散尽,十六岁的木匠学徒王卯已攥着墨斗在楠木堆间穿梭。新伐的木料带着闽中山野的清苦气息,水力碓坊舂制木楔的声响顺着运河水纹漾开,惊起芦苇丛中一群白鹭振翅飞去。
卯子!把那根樟木抬去三号坞!工头李三郎的粗嗓门穿透雾气。王卯抬头望去,坞中正在合拢的漕船船底龙骨如蛰伏的巨蟒,三十六个工匠踩着踏板,将桐油与麻丝熬煮的灰浆填进船缝。这是刘晏当年定下的规矩——每船用钉三百斤、桐油二十瓮,船板须选水中不腐、火焚难燃的闽产硬木。
隔壁四号坞传来争执声。新上任的盐铁转运副使张滂叉腰训斥:朝廷度支吃紧,一艘船怎容耗费百万钱?老匠人陈六爷颤巍巍捧出泛黄的账册:张大人请看,上元二年造的那批船,如今还在运河上跑呢!册页间夹着片干枯的竹叶,那是当年刘晏亲自监工时从江南带来的信物。
王卯偷偷摸出藏在怀里的竹哨——这是上个月从俞大娘船队小幺儿那里换来的。那艘能载万石的巨舶来场检修时,他亲眼见船舷上晾晒的丝绸能铺满半个江岸,厨子在甲板支着十二口铁锅办婚宴,连新娘子的凤冠都是用波斯银币熔铸的。
洪州夜泊闻管弦
七月流火时节,鄂州港的暮色被满江灯火点燃。俞大娘的俞家号刚从潭州运来一船瓷器,船工们用长篙将青花大罐从舱中起出,码头上顿时腾起细碎的瓷片反光。二十岁的歌伎苏小蛮凭栏而立,腕间银钏随着船身轻晃叮咚作响。
小蛮姑娘,快看!波斯商队来了!船夫阿福指着下游。三艘挂着新月旗的海船破浪而来,船头铜铸的虎头镇纸在夕阳下泛着冷光。苏小蛮记得去年秋天,也是这样的船队带来了会跳胡旋舞的黑奴,还有装在水晶瓶里的阿拉伯香膏,那香气在船舱里萦绕了整月不散。
船尾突然传来惊呼。只见老掌柜俞忠指挥伙计们将一具楠木棺材吊上岸,棺木上雕刻着精巧的水波纹。这是岭南商号王老板的灵柩,账房先生低声告诉苏小蛮,上个月在船上咽的气,按着规矩,棺木要顺着赣江漂回庐陵老家。苏小蛮望着渐渐远去的棺船,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就是在这艘船上,由俞大娘亲自主持嫁给了船医张郎。
三更时分,船舷突然传来密集的梆子声。苏小蛮披衣出舱,看见数十盏马灯在水面移动——是洪州刺史派来的巡江队。领头的虞侯用竹篙挑起灯笼照向船舱:俞大娘何在?可有夹带私盐?黑暗中传来俞大娘爽朗的笑声:李虞侯放心,我这船上连耗子都带着市舶司的腰牌呢!
广州蕃坊明月悬
重阳节的广州港,蕃坊的胡商们正用玫瑰水洒扫庭院。波斯珠宝商赛义德蹲在象牙秤前,将鸽卵大的南海珠串成璎珞,身后货栈里堆着成捆的胡椒,空气里弥漫着豆蔻与龙脑香的馥郁。突然街面一阵骚动,穿绿袍的市舶司官吏举着红油告示牌走过:奉节度使令,蕃舶抽解从十取一改为十取二!
赛义德的侄子哈桑刚从阿曼航行归来,闻言打翻了手中的葡萄酿:真主啊!去年在马六甲海峡躲过了海盗,如今却要被官吏剥皮!隔壁香料铺的印度商人达斯捻着胡须笑:我有办法。他从锦盒里取出颗鸽血红宝石,明日去拜访市舶使夫人,她的发髻正缺这个。
夜幕降临时,码头突然喧闹起来。三艘挂着唐式帆索的海船缓缓靠岸,船头站着个穿圆领袍的汉人,竟是市舶司的录事参军薛涛。
水手们从舱中抬出珊瑚树,薛涛摸着胡茬对赛义德低语:这是按5000料船的规制造的,能装胡椒两千石。赛义德望着船舱里堆积如山的瓷器,突然明白为何最近官吏查缉总是错过波斯商船。
扬州雪夜话海图
贞元十八年初雪,扬州城西波斯邸的铜炉燃着安息香。须发皆白的阿拉伯商人艾布·哈桑铺开羊皮海图,用骆驼毛笔蘸着朱砂在纸上点画:从广州到巴士拉,要经过七处暗礁,唯有月亮最圆时,方能望见珊瑚洲上的火烈鸟。对面的青年商人杨良嗣,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怀中锦盒里,静静躺着刚从“俞家号”换来的岭南新茶。
突然,街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节度使府的亲事官猛地撞开大门:“朝廷有令,所有海船不得私载蕃商!”艾布·哈桑骤然将海图揉作一团塞进口袋,羊皮纸的碎屑飘落在杨良嗣的茶盏里。青年不动声色地用茶盖撇去纸屑,脑海中浮现出去年在交州港的情景——正是靠着这张图,他才躲过了真腊海盗的追击。
雪越下越大,杨良嗣踩着积雪回到客栈。凝在窗棂上的冰花里,他仿佛看见俞大娘的船队正在长江上破冰前行,船工们唱着号子,将最后一船丝绸运往洛阳。案头摊开的《水部式》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其中“海船载重量分五千料、两千料、一千料”的墨迹,正与波斯海图上的朱砂航线渐渐重叠。
注:1据《新唐书·食货志》记载:“刘晏初到任时,盐利每年仅四十万缗,到大历末年,增至六百余万缗。”他造船时“每艘拨付百万钱,要求船只坚固优良,不得偷工减料”。2《唐国史补》记载俞大娘航船“操控驾驶的工匠有数百人,南至江西,北至淮南,每年往来一次,获利十分丰厚”。唐代海船规制见于《大和上东征传》,广州蕃坊贸易情形参考日本真人元开《唐大和上东征传》及阿拉伯史料《黄金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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