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六年的春天,比凛冬更冷。
这份寒意,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官府的告示墙。
一张盖着户部和应天府大印的公文,像是一道晴天霹雳,将整个金陵商界,都劈得外焦里嫩。
“平抑物价、保障民生”八个大字,写得冠冕堂皇。
但下面的内容,却让每一个识字的商人,都如坠冰窟。
“官府指导定价?金陵周边府县,所有茶叶、瓷器收购价,一律不得高于官定之价?”
“这……这不是要了老命吗!”
一个茶商看着告示上的价格,两眼一黑,差点当场昏过去。官府给出的“指导价”,连他们平日里收购成本的一半都不到!
更致命的,是告示的最后一行。
“……特许珍宝斋顾氏,统办金陵对关外茶叶、瓷器贸易,其余商号,不得私自出关……”
这已经不是釜底抽薪了。
这是直接把所有人的锅都给端了,连带着把烧火的灶台都给砸了!
顾怀瑾,那个在南宫白手下屡战屡败,几乎沦为金陵城笑柄的男人,在蛰伏了数月之后,终于亮出了他最致命的獠牙。
他不是在做生意。
他是在用朝廷这把最锋利的刀,杀人!
哀嚎声,最先从源头响起。
景德镇,一座传承了三代的老窑口。
窑主王老三,跪在一堆刚刚出窑,还冒着热气的青花瓷瓶前,老泪纵横。
他面前站着的,是几个身穿珍宝斋伙计服饰,身后却跟着一队官差的年轻人。
为首的管事,手里拿着一张盖着官印的文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王窑主,按官府的定价,你这一窑的瓷器,我们珍宝斋全收了。喏,这是二百两银子,你点点。”
“二百两?”王老三猛地抬起头,眼睛血红,“我……我光是高岭土和釉料的本钱,就不止三百两!你们这是……你们这是在抢啊!”
“抢?”那管事冷笑一声,身后的官差“唰”地一下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森然的寒光。
“王窑主,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们是奉公办事,平抑物价。你要是觉得价钱不合适,可以不卖。不过嘛……”管事拖长了语调,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瓷瓶,“应天府下了文,金陵地界,除了我们珍宝斋,谁敢用高于官府指导价的价格收购,就是扰乱市价,一经发现,人抓走,货没收!”
王老三的心,瞬间凉透了。
不卖,这些瓷器就是一堆占地方的废物,他全家老小这个月就得喝西北风。
卖了,就是血本无归,连下一次开窑的本钱都凑不齐。
这是死路一条,根本没得选。
同样的场景,也在江南各大茶园上演。
往年这个时节,本该是茶农们最喜悦的采茶季,可如今,家家户户都愁云惨淡。
顾怀瑾的釜底抽薪之计,狠辣至极。
他手握朝廷特许的屠刀,以官府之力,强行压低了整个江南地区的茶叶和瓷器收购价格。再利用独家贸易权,垄断了所有的出货渠道。
他要做的,就是从源头上,彻底切断泰合斋的供货链!
他要让南宫白,空有惊世骇俗的玻璃和云裳,却卖不出一件!他要搅动整个金陵的市场,借助朝廷之势打压家族之外的富商,收拢众人的财富同时让泰合斋的奇货找不到买家。
金陵城的商界,彻底乱了套。
“听说了吗?城西的‘福运茶行’,昨天关门了!老板连夜跑路,欠了一屁股的债!”
“何止啊!‘锦绣绸缎庄’的张老板,因为几个老主顾被珍宝斋抢走,昨天在自家铺子里上吊了!”
秦淮河畔的一家酒楼里,几个往日里意气风发的大商贾,此刻却聚在一起,唉声叹气,一个个面如死灰。
“这日子,没法过了!”一个做瓷器生意的胖商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满脸悲愤,“我手下养着几百个窑工,现在货卖不出去,窑口又不敢开,不出一个月,我就得倾家荡产!”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丝绸商人苦着脸,“现在整个金陵城,谁还敢跟泰合斋做生意?跟泰合斋沾上边,就是跟珍宝斋作对,就是跟官府作对!谁有这个胆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那座依旧气派,却门可罗雀的泰合斋。
那个曾经创造了无数商业奇迹的年轻人,这一次,似乎真的走到了绝路。
在所有人都以为南宫白会被这泰山压顶之势彻底压垮时,泰合斋的反应,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示弱。
极致的示弱。
南宫白不仅公开宣布缩短了所有铺面的营业时间,对外宣称资金周转不灵,甚至开始变卖自己名下的产业。
这一下,整个金陵城都看清了——南宫白,是真的不行了。
然而,无人知晓,在金陵城那片繁华的灯火之下,一张无形的暗网,正在悄然铺开。
深夜,景德镇。
刚关上窑门的王老三,正对着一堆卖不出去的瓷器唉声叹气,院门却被轻轻敲响了。
他警惕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不起眼的货郎,挑着一副货担。
“你找谁?”
那货郎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从怀里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王窑主,有人托我带个话。你手里的货,他全要了。价格,比市价,还高一成。”
王老三的瞳孔,猛然一缩!
“你是谁的人?”
货郎神秘一笑,只留下了一句话:“一个不想让好手艺被埋没的人。”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安溪的茶山深处。
几个伪装成采药人的精壮汉子,背着药篓,熟练地穿梭在各个茶园之间。他们不找那些大茶商,而是直接找到了那些被官府定价逼得走投无路的茶农。
他们没有现银,却带来了茶农们最需要的粮食和布匹。
以物易物。
绕过了官府的定价限制,也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
这些行动,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它们化整为零,以数十个甚至上百个不同的身份和名义进行,数量虽少,却都是最关键、最顶级的原料。
一张新的供应链,在顾怀瑾的眼皮子底下,正在被悄然建立。
泰合斋,书房。
南宫白站在一幅巨大的金陵舆图前,舆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记号。
云知如鬼魅般出现,单膝跪地,呈上一卷密报。
“公子,苏舵主传来消息。顾怀瑾在城东、城南、城西租下了三个巨型仓库,用来囤积低价收购来的茶叶和瓷器。这是仓库的具体位置,以及他手下几条主要运输路线的图纸。”
南宫白接过图纸,嘴角的弧度,缓缓翘起。
乞门的这张情报网,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好用。
“很好。”南宫白将图纸上的三个仓库,用朱砂笔重重圈出,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让苏不予继续盯紧,我要知道,他囤了多少货,什么时候会出第一批货。”
“是。”云知领命,身形再次融入黑暗。
鱼儿,已经把所有的饵,都吞进了肚子里。
现在,只等一个收网的时机。
与南宫白的低调隐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顾怀瑾那日益膨胀的张扬。
商场上的胜利,让他彻底冲昏了头脑。他自以为已经将南宫白踩进了泥里,便迫不及待地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萧婉如的追求上。
定远侯府。
丫鬟捧着一个流光溢彩的锦盒,兴奋地冲进书房。
“小姐!小姐您看!顾公子又派人送礼来了!这次是东海进贡的夜明珠!足足六颗!每一颗都价值连城!”
正在窗边看书的萧婉如,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翻过一页书。
“收到库房里去吧。”
那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前几日,顾怀瑾豪掷万金,包下望江楼,只为与她共进晚餐。
席间,顾怀瑾意气风发,高谈阔论,唾沫横飞地讲述着自己如何利用朝廷的关系,将南宫白打得溃不成军,言语间充满了对南宫白的不屑与嘲讽。
“那个南宫白,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小人罢了!没了原料,他的那些玻璃、云裳,就是一堆废物!婉如,你看着,不出一个月,我便要让他跪在我面前,求我赏他一口饭吃!”
萧婉如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安静地听着,只是在顾怀瑾说得最得意的时候,忽然轻声问了一句:
“顾公子以官府之力强压市价,固然是雷霆手段。可那些茶农、窑户,世代以此为生。如今生计被断,他们心中,会不会有怨气呢?”
顾怀瑾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怨气?一群泥腿子,能有什么怨气?给他们钱让他们卖,是看得起他们!他们敢有怨气?官府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看着顾怀瑾那张因得意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萧婉如嘴角的笑意未变,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与冰冷。
她敏锐地察觉到,顾怀瑾这种看似霸道,实则断绝一切后路的手段,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个道理,他似乎永远也不会懂。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看似已经山穷水尽的南宫白。
外界都传他焦头烂额,四处筹钱,可萧婉如却从自己安插在金陵商界的眼线那里得知,南宫白卖掉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边缘产业。而他抵押地契借钱,最后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未真正成交。
他在示弱。
他在隐忍。
他在等待一个机会。
萧婉如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她忽然觉得,这场看似胜负已分的商战,似乎……才刚刚开始。
夜,更深了。
南宫白依旧站在书房的舆图前,凝视着那三个被朱笔圈出的红点,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
“白门主。”
苏不予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
“鱼儿,要动了。”
“顾怀瑾的第一批货,凑齐了。三日后,子时,三路齐发,经由京杭大运河,运往通州。”
南宫白缓缓转过身,那双在黑暗中平静了许久的眸子,在这一刻,终于燃起了两团森然的火焰。
他看着苏不予,一字一顿地说道:
“该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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