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南，那座供奉着掉漆土地神的破庙，一夜之间，活了过来。
曾经弥漫在空气中的，是绝望的死气与酸臭的霉味。
而现在，是鼎沸的人声，是热粥的香气，更是久旱逢甘霖的，希望的味道。
那口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木箱，被苏不予摆在了神像的供桌上，没有上锁，任由那耀眼的银光，刺激着每一个乞门兄弟的眼球。
“舵主！这是……这是真的？”
一个瘸腿的老乞丐，颤抖着手，从箱子里拿起一锭银子，放在嘴里狠狠咬了一口，随即疼得龇牙咧嘴，却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是真的！
不是做梦！
“从今天起，入我乞门者，有饭吃，有衣穿，有病可医！”
苏不予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数百名乞丐的耳中。
“拿一部分钱，修缮庙宇，这里，就是我们乞门在金陵的新总舵！”
“再拿一部分，买米，买肉，买药！我要让金陵城内，再也看不到一个饿死、冻死的乞门兄弟！”
“剩下所有的钱，用作赏金！从今往后，谁能提供有价值的情报，重赏！谁能完成我交办的任务，重赏！谁敢出卖兄弟，背叛舵主……杀无赦！”
“愿为舵主效死！”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冲散了屋顶的积雪，震得那破败的窗棂，嗡嗡作响。
有了南宫白那三万多两白银作为启动资金，苏不予的整合行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雷厉风行地展开。
短短三天，金陵城内外的乞丐势力，被他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强行拧成了一股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些不服管教的小头目，还没来得及闹事，就被苏不予用那双神出鬼没的“无影手”，彻底从金陵城抹去。
一个崭新的、统一的、充满了凝聚力的地下王国，雏形初现。
然而，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总舵内，一间刚刚被收拾出来的静室里，苏不予正对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竹简和纸条，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些，都是过去一天之内，从金陵城各个角落里汇集而来的情报。
“顾怀瑾的管家今天去了城西当铺。”
“珍宝斋的后门，刚刚运出去了三车‘杂物’。”
“秦淮河上的画舫里，有个喝醉的富商说，顾怀瑾快不行了。”
……
数千双眼睛，带来了数千条信息。
这些信息，庞杂、凌乱、真假难辨，像一团乱麻，让他根本无从下手。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坐拥金山的国王，却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些金矿，冶炼成能用的金子。
空有庞大的情报网络，却没有一个有效的分析、处理、验证系统。这张网，看似巨大，实则处处都是漏洞。
“看来，我还是小瞧了这门学问。”苏不予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自嘲地笑了笑。
他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平静无波的女子声音，从门外传来。
“苏舵主，公子命我前来，协助你梳理情报。”
苏不予猛地抬起头，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纤秀的身影。
来人，是一个身穿青色布裙的年轻女子，容貌清丽，眉眼间带着一股超乎年龄的沉静与干练。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屏障，将周围所有的喧嚣与杂乱，都隔绝在外。
正是云知。
苏不予的瞳孔，微微一缩。
对于这个南宫白身边的女子，他有所耳闻。据说是南宫白最信任的心腹，一手掌管着名为“风言”的秘密情报系统。
只是，他没想到，南宫白竟然会派她来。
协助？
怕不是……监视吧。
苏不予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拱了拱手：“原来是云知姑娘。苏某这里乱糟糟的，倒是让姑娘见笑了。”
云知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疏离，径直走到那堆积如山的“情报”前，只是扫了一眼，便微微蹙起了眉头。
“太多杂音，太少实据，传递迟缓，真伪难辨。”她毫不客气地给出了十六个字的评价，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
苏不予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
他自负才智，平生最不喜被人当面指点，更何况还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哦？”他嘴角一撇，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随手拿起一张纸条，“那依云知姑娘之见，这条‘顾府管家出入当铺’的情报，有何价值？”
云知看都没看那张纸条，只是反问道：“他何时去的？待了多久？从哪个门进，哪个门出？当铺的掌柜是谁？与顾家有何渊源？他当了什么？换了多少钱？这些钱，又流向了何处？”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一阵密集的连珠箭，问得苏不予，当场哑口无言！
他……他一个都答不上来。
他手下的乞丐，只知道盯着人，却从未想过，一个简单的动作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么多需要深挖的细节！
看着苏不予那副吃瘪的模样，云知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从那堆乱麻中，精准地抽出了三张看似毫不相关的纸条。
“申时三刻，一辆从顾府后门驶出的马车，往东城门而去，车夫是我们没见过的生面孔。”
“申时四刻，金陵最大的地下钱庄‘通汇源’，有一个来自北方的神秘客商，兑换了三万两的关外银票。”
“申时五刻，东城门守卫换班，当值的百户，恰好是顾怀瑾的小舅子。有一批‘瓷器’，未经详细查验，便被放行出关。”
云知将三张纸条，依次摆在苏不予面前，用纤细的手指，在三者之间画出了一条清晰的线。
“顾怀瑾在转移家产。马车里装的，不是什么瓷器，而是他最后的家底。那个所谓的北方客商，就是接应他的人。”云知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从时间、地点、人物关系来看，这条线，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是准确的。”
“现在派人去追，或许还来得及。”
苏不予彻底惊呆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三张纸条，以及云知画出的那条线，只觉得自己的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这……这是何等恐怖的分析能力！
他眼中那些杂乱无章的废纸，在她手中，不过短短片刻，就变成了一把指向敌人心脏的，致命尖刀！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智慧，在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女子面前，竟然显得如此……粗糙，如此……不堪一击。
他再看向云知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之前的戒备与轻视，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与……钦佩。
他注意到，云知在分析情报时，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眼前的线索。她说话的语气，永远是那么平静，那么有力，仿佛任何突发状况，都无法让她产生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这种极致的冷静与专业，让苏不予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心动。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更是一种，男人对强大女人的，本能吸引。
“云知姑娘……大才。”苏不予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云知，郑重地长揖及地，“苏某，受教了。”
这一次，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也充满了诚意。
云知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她似乎没想到，这个心高气傲的乞门之主，竟然会如此干脆地服软。
她侧身避开了他的大礼，声音也柔和了些许：“苏舵主客气了。公子的意思是，乞门的兄弟，是最好的眼睛和耳朵，遍布天下。而我，只需要为这些眼睛和耳朵，装上一个能思考的大脑。”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这间小小的静室，便成了整个乞门总舵的神经中枢。
苏不予将自己所有的心腹头目都召集了过来，让他们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听云知“讲课”。
云知也没有藏私。
从如何区分情报的等级，如何建立多重验证的渠道，到如何用暗语和符号进行快速传递，再到如何根据目标人物的性格习惯，预判其下一步的行动……
她将南宫白教给她的那套，融合了现代情报学与千门风将传承的内容，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那些在江湖上混迹了大半辈子的乞丐头目们，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目瞪口呆，仿佛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而苏不予，更是被云知那缜密的逻辑、清晰的思路和庞大的知识体系，彻底折服。
他们两人，一个负责提供最原始、最大量的素材，另一个则负责搭建最严谨、最高效的框架。
两颗同样聪慧的大脑，在这一刻，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云知那张专注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她正低着头，用炭笔在一张地图上，标注着顾怀瑾各个产业之间的关联，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脸颊，她下意识地抬手，将发丝，轻轻别到耳后。
就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苏不予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忽然发现，眼前的女子，并非只有冰冷的专业，也有着，属于她自己的，那一抹不经意间的温柔。
“苏舵主？”
云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失神，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询问。
“啊……没什么。”苏不予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感觉自己的脸颊，竟有些发烫。
为了掩饰尴尬，他连忙将注意力，转移到云知刚刚整理好的一份最终报告上。
报告的前半部分，详细分析了顾怀瑾目前困守愁城的窘境。而报告的最后，却有一个被云知用朱笔圈出的特别标注。
“北境异动？”苏不予皱起了眉头。
“是的。”云知的神色，重新变得严肃，“根据北边几个州府的兄弟传回来的零散消息，近期有多批官府的粮草和铁器，没有运往京城，而是被秘密转运，送往了宁王朱宸濠在江西的封地。公子交代过，任何与藩王有关的异动，都必须作为最高等级的情报来处理。”
宁王？
苏不予的心头，猛地一凛。
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这金陵城的商战，与那遥远的藩王，难道还有什么关联？
“云知姑娘，今日多谢指点。苏某，感激不尽。”天色已晚，苏不予知道，今天的“教学”，该结束了。
“苏舵主客气。我只是在执行公子的命令。”云知将报告交到他手中，福了一福，“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靠舵主自己了。”
说罢，她转身离去，青色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暮色之中。
苏不予站在门口，目送着她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清风遇明月……
他忽然想起了南宫白那天在茶楼，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中那份沉甸甸的情报。
顾怀瑾的棋局，即将收官。
而另一盘关乎天下风云的棋局，似乎才刚刚，落下第一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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