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高跪倒在地，磕下那个无比沉重的响头，并用颤抖的声音喊出主人二字时，政的心中，没有半分的得意或欣喜。
只有一片冰冷的、意料之中的平静。
以及，一丝终于可以卸下伪装的、淡淡的疲惫。
她知道，当她决定用那包草药，去撬动赵高内心最后一道防线时，这一幕的发生，就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长期生活在暴力和绝望中的人，对于任何一丝来自外界的、实质性的善意，都会报以最极致、最不计后果的忠诚。
因为那善意，是他溺水时，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而她女性身份的暴露，则像一剂催化剂，让这份刚刚建立的忠诚，瞬间发酵、升华，变成了一种更稳固、更扭曲的共生关系。
——我们都拥有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
——我们都是被这个世界所误解、所伤害的异类。
——所以，我们必须站在一起，对抗整个世界。
这种基于秘密共享和同类认同的联盟，远比任何利益或恩惠的捆绑，都更加牢固。
政没有立刻让他起来。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赵高。
她在享受这一刻。
享受这种将另一个人的意志，彻底踩在脚下的、绝对的掌控感。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通过自己的谋划，而不是依靠吕不韦的质子这个身份，所赢得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力量。
“起来。”
过了许久，她才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淡的语气，吐出这两个字。
赵高如蒙大赦，但依旧不敢抬头，只是用一种更加谦卑的姿态，垂首侍立在一旁。
“你知道，我是谁。”
政陈述着一个事实，而非疑问。
“主人是秦国公子，未来的……秦王。”
赵高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的声音依旧很小，但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怯懦，反而多了一丝斩钉截铁的、狂热的笃定。
性别，在这种宏大的身份面前，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或者说，正因为她是女性，却志在王位，这份不可能，才更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追随神迹般的兴奋。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通常都活不长。”
政的语气，依旧冰冷得像她手中的海棠木棍。
这不是威胁。
这是一种规则的阐述。
赵高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立刻再次跪了下去，额头触地。
“赵高的命，从今往后，就是主人的！若有半句泄露，甘愿受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政看着他这副卑微到尘埃里的模样，心中没有半分的怜悯。
她知道，对付赵高这样的人，纯粹的恩惠是没用的。
必须用一把名为恐惧的利剑，时刻悬在他的头顶。
只有让他时刻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他才会永远保持最绝对的、最不敢生出二心的忠诚。
“我不需要你的命。”
政缓缓地说道。
“你的命，一文不值。我需要的，是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以及……你的手。”
她顿了顿，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道：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邻居。你是我的……爪牙。”
爪牙这两个字，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进了赵高的灵魂里。
他没有感到被侮辱。
相反，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赋予意义的巨大荣耀。
能成为主人的獠牙与利爪，去撕咬那些曾经伤害过他们、未来将要阻碍他们的敌人，这是他存在的唯一价值。
“赵高，愿为主人的爪牙，万死不辞！”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很好。”
政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她知道，这头孤独的、满身伤痕的野兽，已经被她彻底驯服了。
现在，是时候，让他去亮出他那稚嫩的、但已经足够致命的獠牙了。
“你的母亲。”
政的语气，再次变得冰冷而直接。
“她知道太多关于你的父亲，以及秦国的事情。她是一个隐患。而且，她是你变得更强的最大阻碍。”
赵高的身体，僵住了。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政。
他以为，政会让他去做一些刺探情报、传递消息的事情。
他万万没有想到，政交给他（或者说，是考验他）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
“我需要她病倒。”
政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场不会立刻死去，但会让她日渐衰弱，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的、合理的病。”
“我需要你，从她手中，接管你们家所有对外的联系。我需要你，成为那个家里，唯一能走出去、能说话的人。”
“你能做到吗？”
赵高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咒骂与毒打，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他身上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同时，政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像两把锋利的尖刀，刺穿了他内心最后那一点点属于人伦的、可笑的犹豫。
他想起了那些被施舍的点心。
想起了那柄他做梦都想要的短剑。
想起了那包在他最痛苦时，送来的救命草药。
更想起了眼前这个女孩，这个与他同样背负着巨大秘密，却敢于向整个世界挥剑的主人。
是啊。
母亲，是他变得更强的最大阻碍。
只要她还活着，他就永远是那个被囚禁在院子里、被随意打骂的孽种。
只有她消失了，他才能真正地走出去，才能真正地，成为主人那最锋利的、可以在阳光下行走的爪牙。
一丝疯狂的、狠厉的光芒，第一次，在赵高那双一直以来只有怯懦和恐惧的眼睛里，亮了起来。
他低下头，掩饰住那份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狰狞。
然后，用一种近乎于献祭的、无比平静的语气，回答道：
“主人放心。”
“母亲她……最近确实风寒入体，身体……一直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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