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金陵,已是炙热难当。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令文华殿内的四角铜盆,冰块化得飞快,丝丝凉气勉强压着,殿内那灼人的沉闷。
御座之上,李嗣炎只着一身,玄色暗纹的箭袖常服,未戴冠冕,头发用一根简朴的乌木簪束着。
他身形极高,即便坐着,也如半截铁塔,宽厚的肩膀几乎撑满椅背,猿腰猿臂的轮廓,在轻薄衣料下隐隐起伏。
此时,殿内安静得能听见,冰水滴落的轻响,几位阁臣垂手侍立,呼吸都放轻了些。
“诸卿,北巡的事拖了小半年,今日朕要个准话。”李嗣炎开口沉浑有力,在空旷殿宇里发出阵阵回音,
首辅房玄德略整衣袖,年过四十率先出列,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
他躬身一礼,语调平稳舒缓:“陛下,容臣直言,北地初定不过数年,民生未复,元气待养。
此时动议巡幸,沿途行宫修葺、道路平整、仪仗扈从、粮秣供给,所费何止巨万?
户部艰难,陛下是知道的。
且京畿重地,天子久离,非社稷之福,昔唐太宗亦屡有缓行之举,待国力充盈,再图远略。
臣斗胆建言,不若暂缓一二年,待北地仓廪稍实,再议不迟。”
话音刚落,次辅兼户部尚书庞雨,紧跟着迈出半步,仿佛心头肉被剜了一块:“陛下,房相所言句句实在!去岁修黄河堤坝、赈灾甘陕,国库花钱如流水。
今年预算,各部的条子都快把户部衙门淹了!兵部说要更新火器,工部要加固江浙海塘,礼部那边,光是皇子启蒙仪典的用度,就是个不小数目。”
他喉咙发紧,像是报着一笔血亏的买卖,……哪一项不要钱?北巡?
“粗粗算来,没一百五十万银圆,陛下您这驾辇根本出不了金陵城!这还不算沿途州县为迎驾的摊派、扰民!
陛下您爱民如子,岂忍见此?且御厨采买、銮仪卫添置、随行官员赏赐……桩桩件件,都是窟窿啊陛下!”
他话语直白,甚至带着点市井掌柜报,亏空的泼辣劲儿,但情状逼真,数目似乎也言之有据,倒让人一时难以驳斥。
兵部尚书张煌言见某人戏精上身,不由得咳嗽一声,示意别太过了。
他年近五旬,肤色黝黑,身材却挺直如松。
“陛下,庞尚书所言固是实情,然臣所虑者更在边备,北边与东虏虽有五年不战之约,然虏酋多尔衮狼子野心,岂是甘于寂寞之辈?
其退踞关外,数年来拼命招揽我北地流民,垦殖那黑油油的沃土,操练甲兵所图非小。
陛下此时北巡,随扈兵马必精,然边镇为拱卫圣驾周全,难免分神他顾,恐给虏骑可乘之机。
再者圣驾远行数千里,若有万一,呼应不及。
臣以为,纵要北顾,亦当慎之又慎,或可精简至极,速去速回以策万全。”
礼部尚书李邦华面容古板严肃,此刻也一板一眼,沉声道:“陛下,巡幸乃国之大事,礼制不可轻废。
卤簿仪仗、驻跸朝仪、祭告山川,若过于简省恐损天威,惹天下士民非议,谓朝廷窘迫,非太平气象。”
农部尚书沈犹龙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补充:“陛下,五月正是农忙时节,若为迎驾,沿途征调民夫整饬道路、搭建营舍,必误农时。
北地近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百姓刚有喘息之机,此恐非养民之道……”
李嗣炎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那双深邃的眸子,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目光所及,让几位重臣也感到一丝不自在。
他忽然轻笑一声,让几位阁臣心头莫名一跳。
“都说完了?”他慢慢站起身。
这一站,那近九尺的昂藏身躯,带来的压迫感陡然倍增。
他踱步到殿中,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背对众人,玄色衣袍衬得肩背轮廓,如山岳般坚实。
“房师傅忧国用,庞卿死要钱,张尚书军防边患,李夫子怕失礼,沈尚书疼庄稼……”
李嗣炎每点一个名字,就让被点到的阁臣眼皮微跳,“听起来都挺有道理,都在为朕、为江山着想。”
他霍然转身,语气深沉:“可你们算的,都是眼前一寸三分的得失!谁替朕算过千秋万代的基业?谁又替这江山算过五年、十年后的生死存亡?!”
话落,一拳砸在地图上山海关外,那广袤的黑色区域,震得地图哗啦一颤。
“看看这儿!当年东虏退出去时,裹挟了北地百万民众!他们在干什么?在拼命开垦那千里黑土,五年之约?”
“那是朕给他们定的死期!五年一到,朕的马蹄就要踏过去!到时候他们开垦的田,积攒的粮,当年掠走的人口,都将回归大唐治下!”
“尊严只存于剑锋之上,真理只在火炮射程之内!”
震撼人心的宣言落下,他回身逼视张煌言:“你说边镇分心?朕这次北上,只带三千侍卫亲军!
一人双马,轻车简从!不征调边镇一兵一卒护卫,他们该守关守关,该练兵练兵!”
李嗣炎又看向庞雨,嘴角一扯:“庞爱卿,一百五十万两?你把朕当隋炀帝了?
行宫?旧衙门、卫所收拾收拾就能住!路?平整一下官道,能走车马就行。
仪仗?减七成!朕当年打仗的时候,裹件旧羊皮袄也能睡,没那么些穷讲究!至于钱货……”
他顿了顿,瞥过庞雨那紧张的胖脸:“内帑还有些积蓄,朕的‘皇唐南洋公司’今年南洋的船队刚回来,赚头不错。皇家银行的岁入也还丰足。
这趟北巡的部分用度,全从朕的内帑出,不走你户部的账。如何?”
庞雨眼睛都亮了一瞬,脸上立刻堆起惶恐之色,语调都轻快了些:“陛下体恤臣等,臣……臣感激涕零!只是内帑乃陛下私产,用于国事,这……这真是千古未有的仁君之举啊!
陛下圣明!” 他心里飞快盘算着,只要不动户部的钱,其他都好说。
“朕即是家国,分那么清楚作甚,此事不必再议。”李嗣炎摆摆手,算是彻底定下来了,
他坐回御座身体前倾,那股战场上磨砺出的威压,扑面而来:“北巡不止是看,更是镇!镇边军,镇民心,镇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朕意已决。”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反对已是徒劳,且皇帝给出了实在的让步——内帑出钱、精简仪从、不扰边镇。
房玄德与张煌言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到彼此眼中的无奈,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至少,皇帝并非一味蛮干,思虑甚深,且愿意承担部分成本。
房玄德深吸一口气,整肃衣冠,长揖及地:“陛下圣虑深远,洞鉴万里,非臣等坐守案牍者能及。
老臣等……遵旨。必当尽心竭力,与各部筹划周全,务使北巡之事,上不损天威,下不累黎民,中不误国事。”
庞雨立刻跟上,胖脸上满是真诚的赞佩:“陛下英明!如此安排,既彰天威,又省国用,实乃两全其美!
户部定当全力配合,精打细算,绝无虚耗!那个……陛下,内帑具体出多少,臣好做个详尽的统筹……”
——职业病犯了。
张煌言、李邦华、沈犹龙也相继表态领命。
李嗣炎脸色稍霁:“好。内阁总揽,房师傅牵头,庞雨、张煌言协办,三个月,给朕拿出详细的章程,用度预算。明年开春朕要北上!”
“臣等遵旨。”
“都退下吧。张尚书留下。”
几位阁臣躬身退出。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光影与声响,只余君臣二人。
李嗣炎示意张煌言近前,指着地图台湾的位置:“台湾总兵庞青云的密折,你看仔细了?”
张煌言点头,沉声道:“仔细看了,以倭制番手法酷烈,但清剿山林确是一把快刀,两月折损三千余倭兵,扫平大小社寨数十,战果颇丰。只是……”
“直言。”
“只是此等行径,过于阴鸷残虐,有伤天和,绝不能宣扬于外。
且倭兵本性嗜杀贪掠,恐难长久约束,易生事端。”张煌言眉头紧锁,直言不讳。
李嗣炎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却是直达眼底:“张先生,你可知日本国如今是什么光景?幕府衰微,诸侯混战,浪人、破产武士、活不下去的农夫,遍地都是,命贱如草。
我们出钱给粮食,就能引来无数敢死之辈。
他们来了就得替大唐卖命,卖给生番毒箭,卖给山林瘴气,卖给水土不服……活下来的,才是堪用的刀。
刀钝了,或者不听话了,自然有新的补上。江户那边,巴不得多送些消耗来,他做了个轻轻折断的手势,“
李嗣炎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资采买:“庞青云要增倭兵额,准了。提到一万五千。告诉闽浙和台湾,粮饷器械供足,但须严加管束,事毕之后。
……你知道该怎么做。朕要的不只是一支能平番的兵,更要一支能在南洋雨林,在陌生岛屿上也能活下来,能杀出去的‘刀’。
有些脏活、咱们自己人的手,不好直接沾。”
张煌言心头凛然,已然彻底明了。
他肃然应道:“臣明白。此事,兵部会以密令行事,绝不会留下首尾。”
“还有一事,天策镇,贺如龙。”李嗣炎手指移到江西等地。
“贺将军是陛下旧部,忠诚勇武,天策镇八万精锐亦是国之干城,中枢锁钥。”张煌言谨慎答道。
“忠诚勇武不假,但八万最精锐的兵马,长期聚于一镇,归于一人,时间久了也不是好事,哪怕他是朕的亲军统领。”
李嗣炎语气转冷,带着毫不迟疑的决断,“拟旨,改‘天策镇’为‘龙骧军’,朕亲任天下兵马大元帅,贺如龙为龙骧军副帅,加太子少保衔,日常军务仍由他主持。”
张煌言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深意:明升暗降,分权制衡。
将这支精锐直接置于皇帝麾下,成为未来全军改制、强化中央控制的“典范”样板。
李嗣炎继续道,“现有军镇兵额,逐步调整至五万满编。多出来的择其精锐,补入邵武、光武等前沿边镇,老弱转入预备役。
此事要慢要稳,你亲自去办,带上朕的手谕。告诉贺如龙,让他把兵带好人筛净,将来五军都督府里,有他的位置。”
“臣领旨!”张煌言知道,这是陛下开始着手收拢,整顿开国以来尚未收回的兵权,既给足了面子又动到了里子。
(这边军制想改成北洋时期,“镇—协—标—营—队—排—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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