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有枝提着裙摆，两颊通红，笑得露出洁白的一口银牙。她手里还拿着沈谛的那幅画呢。画上的她坐在一大白猪上，自己还长出两只猪耳朵，偏生沈谛画得活灵活现，看起来人和猪都憨厚可爱。可是她是公主啊！怎么能是憨厚可爱啊！
申有枝将画捏作一团砸在沈谛背上，沈谛也不在意，捡起来笑道：“走吧，公主送我至宫门口。”
“我像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嘛！”
申有枝一看他笑就别开脸，嘴上不应脚步却跟着沈谛朝前。她能感受到耳后像是被吹了一口热气，热腾腾地升到头顶，整个人像只虾熟透了。
夜色垂垂，凉意卷走暑气。两人遣散了仆从，并肩行走于宫道。
“想来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们一行人不愿意听沈太傅的课，跑到御花园逮了皇后娘娘的珍珠鸡来烤。”
申有枝笑得眼睛亮晶晶，轻声道：“其实烤出来难吃死了。你们还向母后狡辩说是看那只珍珠鸡喂食的时候一直不吃，琢磨着是生了病你们才动的手。结果烤完了切开一看，满肚子的食，可怜的珍珠鸡刚刚临死还被你们诬陷一番。”
“当时母后气得眉毛都青了！母后当时怎么骂我们来着！哦对了！”申有枝学着自己母后的模样伸出手指指点点，“它那是吃饱了！你们这群吃饱了撑的小东西！”
申有枝又看向沈谛，脚步轻快地像要蹦起来。她说：“就是这般你们还嫌没吃饱。又盯上了父皇的玄犬。你起的头！你说这小狗为什么还走不了路啊？可怜当时玄犬才落地不满半月，吓得父皇连忙叫沈大人给你揪回家！”
沈谛记得那只油光水滑的小狗崽，每次见到她都呲着牙嚎叫，大抵是跟那只见面就啄她的珍珠鸡拜了师父。当日也是凑巧，刚祸害完珍珠鸡就听见熟悉的狗叫。众人眼神一对。
这小狗崽子为什么还走不了路啊？
太小了。
腿短吧。
应当也是病了。沈谛最后道。
“现在玄犬看着你还龇牙呢！更可气的是，翌日兰陵院就要大考，你前天尽带着我们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所有人半个字都没温习。你第一个提笔进去时，我们都以为你要被夫子打惨了！谁知道你居然还是魁首！”
沈谛看着手舞足蹈的申有枝，叽叽喳喳像只欢乐的山雀。沈谛站定唤了声：“公主殿下。”
申有枝拘谨地眨了眨眼，轻轻应答道：“怎么了？”
风穿过长长的宫道，掀起了少年人的发，一时不知迷了谁的眼。
沈谛能从申有枝的眸里看出那藏都藏不住心思，公主殿下从未想过要隐藏，甚至是故意表露出来。她娇蛮任性却捧着颗赤诚的心，笑意盈盈、期待地看过来。
可惜沈谛并非是她所爱的少年人，少年人有意气，意气风发，意气用事，一头栽进情爱当中。她不会，她的灵魂经历生死，已是苍老，申有枝于她而言不过是个孩童。她觉情爱短暂，她要的是万里河山。河山不说情话，但能长久。
申有枝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那张画纸，冒出了一手心的汗。
她担忧若是沈谛日后娶了她，就不能再入仕途，驸马身份遮盖了他的才华可不行！他应当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眉宇向下看一眼万民百姓，再回头看一眼她。啊啊啊该如何是好？
可她千思百想，未想到高贵如公主也勉强不了人的一颗心。
“你是公主，我是臣子，我需得跪你。”
“什么意思……你……”申有枝倒退两步，脸上的血色刹那褪去。
风声更盛，似呜咽。沈谛挺直脊梁，缓缓朝着申有枝跪下，膝盖磕在青石板转上，闷闷一声响。
“你做什么！”申有枝大吼，转瞬间就红了眼。
她就是太了解沈谛，才知道他此刻跪下是什么意思。他曾说过，为夫妻应当是志同道合，举案齐眉，一个眼神就能懂彼此的心意。所以她日日夜夜都在揣测他在想什么，她尽自己最大的里去了解自己所爱的男子，去融化隔在两人之间的寒冰。
沈谛要跪她？他不是跪她？他分明是要用这一跪提醒她，两人之间是不可能的。他要做臣子，而非是驸马！
“你起来啊！你不准跪我！”申有枝去拉扯沈谛，伸出去的手又颤颤地收回，她弯下身真真切切地看着沈谛的眼，轻声哄道：“你不要跪我好不好……你要——你要心悦于我！”
她又大吼！她清楚地知道沈谛有多骄傲，他从来不跪人，不跪爹娘祖宗，不跪天子神像，但是他给她下跪！这可恶的沈谛！他明明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一颗心有多真切，他愧疚！他无耻！
“你混蛋……沈谛……你少瞧不起人了……你是不是因为我昨日找父皇赐婚！我可以再去求求父皇让他不要！你是不是嫌我长你三岁！你是不是顾忌日后不能入仕途，大不了我不做公主了！沈谛，我不做公主了……”
她哭泣，恳求，放低姿态。她可是邗朝唯一的长公主殿下啊！
沈谛不言语，只是朝她磕了个头。沈谛心中有千言万语都不能说，她亏欠的这一份心意实在是珍贵，少年人的爱意是最无辜，也是最易牺牲的。
“公主殿下，你此生于沈谛都是公主殿下。”一句话定了少年人爱意的生死，永远是公主殿下，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不可能是心间人。
申有枝已哭得满脸的泪，冰凉中她匆匆忆起了自己还是邗朝的公主，像尊木雕的神女像静了一瞬。
“你……”她开口又哽咽，“你从未对我有过半分情意吗？”
沈谛坚定道：“从未。”
申有枝想起与沈谛初见的那一春日，湖水冰冷，冷得她骨头缝里都是冰碴。今日她似乎又坠入了那湖水当中，无人救她。
当初救她的人将她推进了更冷的湖水当中！
一巴掌夹杂着纸团朝着沈谛扇了过来，沈谛没躲生生受了，那纸团在地上滚啊滚啊，滚进了暗处。经年久月的一巴掌还是落在了沈谛脸上。
“不过是一时昏了头。”
申有枝背过身去，踉跄着朝宫内走去。过来扶她的奴婢全都被推开。
“不过是一时昏头……”申有枝木着脸，“……少自作多情了！”
她是邗朝的长公主，万千宠爱于一身，代表的是皇家的脸面，如今的声声质问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她有她尊严，她是高贵的公主殿下！
可是……申有枝如何也抹不干脸上的泪。真没用，不过是个男人嘛！
两人渐行渐远。就在夜幕趋于沉寂时，一声惧怕的尖叫撕破了两人伪装的平静。
“公子！”有人从宫墙内连摔带爬地滚了出来。
这一声太过凄厉，激得沈谛和申有枝齐齐看去，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个熟悉的面孔——是沈谛的大丫鬟郝好。
“小好。”沈谛皱眉，踏出宫门的脚又收回。今日她应当是陪母亲去武昌山太庙为祖父祈福，如何在这里？
郝好满脸都是泪，她大喊道：“公子，沈夫人被陛下拉进御花园了！”她这句话喊得撕心裂肺，喊完一头摔滚在地，额上顿时鲜血淋漓，露出不自然曲折的左腿。
申有枝当场愣在原地。什么？夫人？谁的夫人？沈谛未曾娶妻，那只能是沈大夫人！父皇把丞相夫人拉进了御花园！这是什么意思？
“公子！”郝好半张脸血肉模糊，嘴里还往外吐着血沫，她想站起来又连连摔倒在地，哭嚎道，“快去救救夫人啊！陛下喝了酒，他要他要！欺辱了夫人啊！”
郝好的话如同一道雷霆霹雳落下。
沈谛自宫道中狂奔起来。
“不……不可能……沈谛……”申有伸手去抓沈谛衣袖。
“让开！”
申有枝眼睁睁看着沈谛疾驰离开，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怖人寒意。她伸出手想拉住却根本不敢动，双腿僵住定在原地。
“父皇父皇……你……”申有枝今夜落尽了泪。
御花园，灯火通明，围了里里外外两层御林军。
万华亭里，申瓯死死压住石桌上的女人。他醉意上头此时此刻与禽兽无意，根本看不清身下到底是谁，但宫中女人哪个不是他的！能被他看上是她的福分！女人？呵不过都是低贱东西！
“不知好歹的东西！”
身下人挣扎得太狠一时间竟无法得逞，哭嚎声落在他耳里如同蚊子声厌烦至极，申瓯直接举起巴掌狠狠扇了两巴掌，再举起手来时竟沾染了血色，滴答滴答落了两滴血。
偏偏是这血让申瓯红了眼，他狞笑着凑到女人耳边道：“今夜，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朕也要把你翻来覆去……”
话未说完，申瓯便卸了女人的下巴，道：“咬舌自尽？等我弄完再死不迟！”说完便又卸了女人两只胳膊，身下人便如案板上的鱼只能供他玩弄！
“呜呜啊啊啊！”
谁来救救她啊……让她死了吧……
林娇寅从未想过她会有如此荒谬的一日，血糊住脸上露出难捱的绝望。
就在申瓯扯开身下女人腰带的一瞬间——破空一支箭矢穿额而来！申瓯猛地松开林娇寅往后退避开箭矢，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顿时酒醒了！
“啊啊啊啊！”林娇寅捂住衣衫哭出声，她从石桌上滑落，趴在地呕出一大口血晕死过去。
申瓯这才看清林娇寅的脸，心忽地一寸一寸凉了。
但射箭之人却没给他喘息机会，箭一支又一支，一支又一支，每一箭都浸透了黑紫的毒液！每一箭都入木三分！每一件都要取他性命！直逼得申瓯退无可退，硬生生扛了一箭！
一箭穿透他大腿！碎裂的骨碴子刺穿了血肉，撕心裂肺的痛让他跪倒在地！
“是谁！是谁！”申瓯额角青筋挣出，“御林军！御林军！朕的御林军呢！”
从暗处走出一道清瘦的身影，那身影搭弓又拈起了一支毒箭，正是狂奔而来的沈谛。不知是谁的血已经浸透了她的云白衣裳，往下滴着粘稠的猩红颜色。
“沈谛？好你个沈谛！”申瓯赤红着眼，鼻孔放大，宛如一头疯兽，“你整整朝朕射了十八支毒箭！”
“你错了。是十九支。”沈谛毫不犹豫地放了最后一支箭。这箭离得近，用力之大连弓“铿”的一声都断成两截，穿透申瓯的另一只大腿又射出刺进了他的小腿，带出一片翻红筋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申瓯的两条腿都废了！他毫无形象地在地上哀嚎打滚，痛得汗如水流，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朕要杀了你！啊啊啊啊啊！”
申瓯的血血溅了沈谛一脸，她抹去眼角的血滴子，面无表情道：“你得谢谢御林军的箭筒只能装十九支箭。”
“海棠。”沈谛唤了句。
“主子。”从暗处出来一身黑衣的女子，女子身材窈窕本勾人眼球，但她肩上搭着的半截人肠显然更有威慑力。
“洗干净手，送我娘和小好回家。”
接下来的事，不宜让她们看见。
“……主子，小好已经断了气……”
沈谛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她声音像是沉到了地下，一字一句道：“送、他、们、回、家！”
“遵命！”
待到海棠送走了人，沈谛一步步靠近申瓯，申瓯咬着牙起身后退，他骂道：“你今年不过十三！你想死吗！御林军！朕的御林军呢！”
瞧着申瓯的狼狈样，沈谛笑了下鹦鹉学舌道：“御林军！朕的御林军呢！哈哈哈……陛下，你喊了这么久，你说你的御林军呢？”
“你什么意思！”申瓯已近年过而立，而沈谛不过是少年，他却从沈谛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威胁，生死尽在他人手的威胁！这让他万分胆寒！
沈谛坐在石凳上，衣衫上的血立刻染红了石凳。她也不回答，只是朝暗处唤了声：
“云杉，刀可准备好了？”
云杉鬼魅般出现在沈谛身后，递过来把雪亮的匕首，道：“主子，刀。”
沈谛接过刀又唤：“菩提，提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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