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花园那扇月光门遥遥走来一男子，解开腰间软鞭，从门外一勾，一具人形就飞落在沈谛面前，不偏不倚正适合沈谛下刀。
沈谛提起那瞪大眼睛却动弹不得的宫廷侍卫，朝申瓯道：“来，陛下你看清楚了，这是——您的御林军大统领，您的——走狗头子！”
沈谛尾音陡然一重，手间匕首一剜，从御林军大统领脖颈处剜下一块长肉，喉间溅起一道血瀑，再然后变成汩汩血泉水，最后咕哝咕哝冒着血泡再也流不出一滴血。人只呜呜叫了两声就死彻底了。
申瓯浑身被血洗，从头淋到脚，浑身又冰又热，他僵着脖子不敢动。
“陛下，这才第一个呢？吓住了？”沈谛又招手，又是一人落在她手下。
“你才……你才十三岁啊……”申瓯重复喃喃道，“你如何……如何……”
沈谛看了眼手下的御林军，这次她没直接动手反倒是说了声：
“刺槐，熄了灯火。”
“好嘞，主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御花园的石柱灯笼一盏熄灭，万华亭四角挂着的灯也被小石子击碎了烛芯。
申瓯一下子陷入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他的脖颈间架上了数不清的薄薄软剑，剑刃上还冒着腥臭血气。
“陛下，可不要趁黑逃跑啊！你就当……今夜是你杀过的那些女人来找你复仇来了，毕竟你杀了那么多女人……京中贵女、平民美妇、宫女丫鬟……也算是我师出有名。”
眼前杀人就像是宰鸡，不急不缓，眼里全是兴奋。他终于知晓了自己面前的这少年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他与他的暗卫全都是鬼！是百鬼夜行！是地狱出世！
“不过我沈谛办事从来不讲什么有名无名，我只凭高兴罢了。”
申瓯瘫软在地，黑暗中听见一声低低的笑。
“云杉，给我换一把钝刀。杜仲，给陛下上点药，总不能让他晕过去吧。”
这一夜，申瓯听刀隔开人皮血肉的刺啦声，听血溅出血管的噗嗤声，听呜呜两声，被腥臭的血一遍又一遍的淋，终是双眼翻白，手脚抽搐，只剩心口一点余热。
抹人脖子的活早就换到了云杉手中。沈谛坐在离申瓯最近的石凳上，弯腰低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申瓯，看着他从嚣张跋扈到心智崩溃，血溅到她身上也不动，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看着。如同石雕连胸口起伏都看不见，不知她心中所想，直看得她的八位暗卫都心生寒意。
直到天快明亮之时，沈谛才动了动。
“今夜花香俗不可耐。”沈谛抹去鼻尖的血，“还得是罪人的血才压得住春日百花。”
今夜是邗朝庆虚帝二十八年仲夏夜，林老将军病逝。沈夫人进宫谴沈谛回去见祖父最后一面，但最终，沈谛还是错过了祖父最后一面。林老将军咽气时，紧握着女婿沈竹骨的手，死不瞑目。
犀角香燃尽。
“醒醒，沈谛，天亮了。”
“沈谛？沈谛！你醒醒！”
急切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沈谛疲乏地睁不开眼，四肢沉重无比。
她无声嘀咕着：让我在睡一会儿吧，就一会儿，我好累啊。
“沈谛！”蒲不悟见唤不醒她，举起了手掌，“没办法了，我这也是为你好。”
“啪！”
半刻钟后，沈谛捂着半边脸坐在亭边喝茶，怨气几乎要凝成了实质。
蒲不悟给她捧着点心盒，颇有些心虚。
“我也是为你好。谁知道你的身体居然这么差，连犀角香那轻微的毒素都排解不了。你看你这脸上的淤血和刮痧排毒其实一个功效。”
沈谛冷笑一声，回道：“你看我理你吗？”
蒲不悟老老实实坐下，他望着脚下平静的湖面，又道：“你身子太虚弱了，暂时不能再用犀角香了。”
“无碍。我已经想起来差不多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空塘上掠过一声鸟叫。
蒲不悟轻声问了句：“那你明日还会来国师府吗？”
沈谛看着那只青鸟遥遥飞远，她后仰倒在栏杆上望向蓝得透彻的天空，不答反问道：“你知道吗？我缺失记忆的那段时间一直以为自己是来自异世的一缕魂魄，而现在你猜猜我在想什么？”
“不知。”
“我在想原来我身上背负的那么多条人命真的——真的都是我亲手杀的。”沈谛眉梢向上挑，嘴角扬出了个滑稽的弧度，笑得十分难看。
所有的事实与她想得分毫不差，她就是沈谛，沈谛就是她。从哇哇落地到如今全然都是她。或许是早就预料到了，沈谛心中非但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万分悲戚。她想到自己如今二十年所作所为，最终还是被害的濒死北上，无能为力。她恨啊！杀不了一个申瓯又来一个申玉颓！
“我祖父曾经给了我一支暗卫，共八个人。云杉、西府海棠、菩提、杜仲、刺槐、柳、小杏、香椿，每一个人所擅长的都不同，每一个人的……死法也都不同。云杉最擅使刀，有刺客杀我他去引开，最后被钝刀砍到头骨外露，死于街头巷道被野狗吃光。海棠擅长医治，被我派去治疫病流民，流民暴起要侮辱她，她服毒自绝。菩提和杜仲是一对酒鬼，菩提幼时街头卖艺被我祖父买回来，最后落入敌手活活饿死。杜仲擅蛊毒，他……”
“别说了。”蒲不悟不是不忍听，他是不忍心看沈谛的眼。她的眼空得吓人，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她那颗坚硬且千疮百孔的心，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冰原，全是凿不开的雪层与经年久月的冷。
“怎么能不说呢……杜仲啊给我下毒，他背叛了我，所以我让小杏亲手杀了他。可我忘记了小杏也是人啊，她在杀了自己的爱人后自缢于床前，那么矮的床栏吊死了她……她根本不想活……只可惜了我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红枣糕。小杏是这八个人中唯一一个不会武功的，她连剑都拿不稳，却掂得起二十寸的大铁锅。哈哈哈……”
沈谛住了口，她望天望得双眼酸涩。
“还有呢？不还有两人吗？”
身边人的语气一变，全然不似方才的激动。沈谛侧身望去，桌边的人没个正形歪靠在茶几上，正端着杯冷透了茶酌饮，十分平静。
“是三位，刺槐、柳和香椿。”
“对啊，他们三呢？也死了？”蒲妖抬眉看来，神情十分无所谓。
此时天光已大亮，沈谛起身理了理衣裳，戴上帷帽道：“时辰不早了，我得走了。”
“诶你这个人话说一半！”蒲妖起身拦住她，“你莫不是不想看见我？”
“你若是知道那三人在哪，恐怕你今晚就睡不着觉了。”
“你说！”
隔着黑色的帷帽，蒲妖看不清沈谛的神情，他脚步向前一步，一弯膝钻进了沈谛的帷帽下。两人的距离霎时趋于无，鼻息相闻，耳廓发热。
蒲妖晃了下神，他从未如此近地描摹过沈谛的眉眼，喉间暗暗发痒。光线明灭间，他落手于沈谛肩上，颤颤的仿若触碰一朵极近昳丽的牡丹。
“沈谛……”蒲妖轻唤，他望向那张薄薄的唇，唇色不艳却勾人眼球，“你说说啊，那三个人怎么样了？”两人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蒲妖。”那唇轻轻开合了下。
蒲妖并不停下，眼见他就要得逞，心也跟着狂跳了起来。
“别人的死不是你拿来调情的把戏。”
帷帽被一手取下，天光即刻刺进蒲妖眼中，帷帽一转又猛地扇在蒲妖脸上，将他扇退两步，也短暂地扇清了他那不堪的心思。
“刺槐、柳和香椿死于你八年前在公主府放的那把大火里——为了救你。你只道你受尽苦楚，世人欠你，想没想过你也欠了三条无辜的命？”
直到沈谛离开，蒲妖都未曾再动一毫厘。
新日被云遮住，天光暗淡，如同万物都蒙上了一层触不可及的灰纱。站立的那人形单影只。
“呵……又不是我让他们救我的。我、才、不在乎……我才不在乎……”
他的眼前似乎又燃起了滔天火光，红黑相间的夜空，孩童哭嚎时鲜红的舌，扑不灭的黑烟以及从溅到他脖颈上的两点火星。
蒲妖打了个战栗，在战栗中又似乎变回了那时孤独害怕任人欺凌无力反抗的孩童——那时的蒲不悟。
沈谛一路出了国师府，在门口看见了个团成一团的人，睡得打呼噜，也多亏还早街上没什么人认不出他竟然是国师府的小姐。
“沈昭通，你在这儿干嘛？”
沈昭通蹲坐在国师府的台阶上，睁眼看是沈谛大大咧咧地舒展了手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我等你啊，国师府太大了我进去就找不到你，想着你肯定回家就在门口等你，结果一等就是一夜。”
“为什么不回家？”
沈昭通奇怪道：“你不也没回家吗？”
沈谛哽了一下道：“你现在是女子，应当小心点。大半夜在外面万一有人要害你怎么办？”
“说的也是。”沈昭通认理，“走吧，回家。”
他自幼以女子的身份养大，自然懂得女子的一些不易。昨夜是他太冒失了，想着倒要看看是谁大半夜的勾走了阿姐的魂，谁知道忽略了自己身份的特殊。
“阿姐，我那晚耍小脾气是我的错，阿姐你不要再生气了。”
沈谛不假思索道：“没气。”
无论是她恢复记忆之前还是之后，她都未曾胜过沈昭通的气。沈昭通，不过是个蜜罐子里长大的孩子。
“不过，阿姐你也应该注意些。”
“什么？”
两人走在无人巷道里，避开了繁华的大街。
“蒲国师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从小我就不喜欢他。”
沈昭通回忆起幼时的蒲不悟，在稷下兰陵院总是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和人玩闹，甚至都没看见过他吃喝拉撒，枯瘦枯瘦，活生生就是根木头。别人欺负他也不敢还手，就知道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看着伤害他的人，看得人脊背发毛。
“也奇怪明明他是国师的徒弟，皇子们却总和他不对付，国师也不管。我刚开始以为他是个哑巴，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都不喊疼。说来直到阿姐你回京也进了兰陵院，他的日子才好些，至少三位皇子都不敢在你面前欺负他了。”
“听你说的他不过是个受气包，为何又说他不是个好东西？”
沈昭通对沈谛毫无戒心，他把自己所知竹筒倒豆子，一吐为快。
“自你从军走的那年，我本以为申瓯又要被皇子们欺负了，但不知怎么的他竟然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三位皇子虽越发和他不对付也不再敢动手，他随便吹一吹耳边风，三位皇子反倒时不时被陛下责骂。也是那一年，皇帝突然痴迷于长生不老药，整日和蒲不悟待在炼丹室，后来你也就知道啦。”
沈谛故作不解。
“诶呀你就看不出来陛下变成这样是怎么回事？”沈昭通小声凑到沈谛耳边，“原本的陛下虽说是有些癖好，为人暴躁些。但起码政事上毫不糊涂，还想着御驾亲征狄夷。结果后来朝也不上，马也不敢骑了，就连路都走不了两步，和以前那个豪情壮志的皇帝判若两人，依我看，都是蒲不悟的长生不老药给害的！”
沈谛看了眼沈昭通，道：“你倒是会编。”
她入兰陵院后确实对蒲不悟多有照顾，不过是想着能和他打好关系，日后或许有帮助。毕竟当时她就知道蒲不悟会继任国师，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来得及让蒲不悟认她为大哥，就发生御花园那件事，她只能被沈丞相安排进军营，在白老将军麾下匆匆离开大京。
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在白老将军与她外公旧识，也大着胆子护下了她的一条命。彼时她自身难保，自然带不走蒲不悟。依照申瓯对蒲不悟做的那些事，蒲不悟动了杀申瓯的念头也难怪。
沈谛忽然叹了口气。
“咋啦？阿姐。”
“没事。”沈谛只是想到蒲不悟，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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