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京那年，蒲不悟也只是个孩子，她能承受住苦楚是因为她的灵魂早已不年少，但蒲不悟不是啊！他不过来人世间才十年，娘亲被生父所杀，生父弃他如敝履，又被申瓯这畜生……无人可亲，无人可诉，无人可依。他如何撑过那段不堪岁月，全是辛酸与艰难。
此时此刻，沈谛居然庆幸蒲不悟有了蒲妖这个人格，一个永远不会离开蒲不悟、真心为他的疯子。若蒲妖真的是蒲不悟身体里的鬼，那也是被世人逼出来的！这时代是真的能把人变成鬼！
沈昭通自顾自继续道：
“不过想来也是，蒲国师如此害陛下想来也是为了报复三位皇子的欺负。我当他是根木头，没想到是个黑心的，忍了这么多年下了这样的狠手！所以才说阿姐你离她远点，连三位皇子都吃了他的哑巴亏。”
沈谛不愿再说，便转了话锋。
“你一直三位皇子三位皇子，是不是忘了些什么。当今陛下膝下不是四位龙子吗？另一位难道是位高权重到国师不敢动他？”
沈昭通一愣，道：“阿姐是说当今太子殿下吗？若说蒲国师幼时是全兰陵院的受气包，那当今太子就是个看不见的透明人！谁会在乎他啊！全大京都知道，太子之所以能当太子，不过是陛下搬出来的挡箭牌罢了。等他死在狄夷，真正的太子殿下应当是在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间角逐。”
“你就这么肯定太子殿下会死在狄夷？”
“当然，想他死的不止是前线敌人，还有背后的亲兄弟。”沈昭通说的坦然，却全然不知戳到了沈谛的痛处。她当初也面对的不止前线敌军，还有背刺她的圣上。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阿姐？”
两人一路无言回了丞相府。
等到沈昭通回过味儿来，急忙跑到扶摇院找他阿姐，却被告知沈谛进屋取了饕餮剑，早就出去了。
“去哪了？”
“大公子没说，只是吩咐奴婢晚饭不用准备了，似乎今夜不回来歇息了。”
“有没有看见朝哪个方向去了？”
“好像是出城了。”
“出城！”
沈谛走在出城的路上，她要去见一位故人。腰间的饕餮剑沉甸甸的冷得扎手，居然沁出点点晶莹水珠，想来饕餮剑也是想见这位故人的。
“阿姐！阿姐！你等等我啊！”
身后传来喊声，沈昭通竟一路追了过来，他跑得气喘吁吁，发钗曳地，纱裙角都沾了泥。
“等等我，阿姐！”
沈谛站定等他过来，沈昭通跑得面前撑着膝盖大喘气。
能一路找到这里来，他倒是费了功夫。沈谛拂去沈昭通发髻上的碎叶问道：“你追来干嘛？”
“娘叫我一定要紧紧跟着你！爹也说你这几日外出未免太过频繁，难免遭人猜忌，让你小心点。”
沈谛神情平静：“我知道。待会儿恐怕有刺客。”
“刺客？刺客！”沈昭通眼睛瞪得滚圆。
沈谛抬头望天，喃喃道：“我此次回京并未过分小心自己的踪迹，定然是有聪明人会发现。有人不想沈大将军起死回生，肯定会派人来取我的性命。但我不能躲起来，我得趁着这段时间去见一个人。”
沈昭通越听脸色越难看，他着急道：“那阿姐我们先回家吧，家里人多他们不敢动手的！”
沈谛摇了摇头，“他们敢的。沈氏世代文官，不像我大虎祖父家中养武兵侍卫，我若回去，阖府上下都会遭殃。”
她看向沈昭通道：“你走吧，回家去告诉家里人做好防备。”
“所以你这几日是故意外出的！”沈昭通醒悟。
他气急道：“你都知道又人要害你，你还往外面跑？你不要命了！”
沈谛笑了下，笑得轻盈。
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沈昭通还记得她的笑，记得那一份温和清淡得仿佛如云梢薄雾般的笑意。记得阿姐说：
“我可以死，沈大将军也可以死，万万人都可以死。但唯独我的心不能死，我要办的那件事必须得留下一颗火种。”
“什么事？”沈昭通不解。他看着阿姐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幸福笑意。
不知道。
沈谛背后是一片青青的麦苗，风吹过碧波，万水千山的生机，她望着前方又说了一遍。
我不知道。
是的，她不知道。她早死了。她死前没有看见人类的未来，她不知道和平安稳的时代滚滚向前会发展成什么样，她所做的一切可能改变这个时代，也可能只是历史长河里的灵光一闪，刹那湮灭。
但是她得做下去，她得对得起自己的心。她想让所有人往前走，往好日子去。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她想堂堂正正地成为女将军，也想这世上许多人能堂堂正正地干自己想干的事，不论生来为男还是为女。
“走吧，去见一位故人。”沈谛抬脚。
“谁？”
“武昌山太庙，那位惊才绝艳的女子。”
沈昭通跟在沈谛身后，他脑袋里一闪而过个名字，惊呼道：“长公主吗？”
“或许不止。”
“可是长公主自从和驸马和离后之后就再也没出过太庙，她从不问世事。阿姐，你找她干嘛？阿姐你若是想和她叙旧日后有的是时间，不急于这一时！”
“找她镇场子。”
“啥？场子？什么场子？”
两个时辰后，两人爬上了武昌山，一万三千座台阶，爬到最后，沈谛和沈昭通互相拉扯。
“姐……你这不行哈……小时候你上太庙都不带歇气的。”
“老了虚了……诶拉我一把……这台阶都快直上直下了……”
“敲……敲门……”
沈昭通靠在门上敲了敲门，“吱呀”大门打开，沈谛喘着喘着粗气一头栽倒。
“姐！”
“沈谛！”
寂静许久的大京武昌山被两人惊动，沈谛被安置在了西厢房，一昏睡就是一天。直到夜幕降临，才恍惚睁开了眼。梦中是繁乱浅薄的事物，醒来一睁眼就忘了感觉。
沈谛起身，目光扫视了一圈屋内，落在了窗外不知看了她多久的女子身上。
“长公主。”
隔了一道窗，女子背着光站着，几乎像是一幅古朴仕女图。直到女子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几不可闻道：“沈谛……你没死？”
沈谛咳了两声，达到：“差不多快了。”
申有枝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才堪堪忍住颤抖的嗓音。
她该怎么去计较这句话？她亲眼看着埋葬的人，她撕心裂肺看着一把土一把土掩盖的棺材，原来不过是一个谎话。她庆幸眼前人还活着，却从心底冒出一丝滚烫的怨意，烫得她眼眶发热。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连生死都可以开玩笑！她想质问沈谛，知不知道这些年她是如何骗子放下，又是如何跪在佛像前祈求千里之外战事安宁故人平安。
沈谛你这么聪明！你明明全都知道！你只是不在乎！
“既然要死就死远点，别再我面前碍眼！”申有枝砰的砸落了窗户，转身就走。
“公主殿下！”沈谛急忙下床追了出来，匆匆推开门，与一双湿透了的哭眼对上。
“殿下……”沈谛愣在原地。
那双眼蓄满了泪，倔强的不肯落下。
申有枝根本没动，她站在廊下，半身是沉沉月色，半肩是透过窗纸的暖烛光。一双早已不似年少时单纯的眼此刻水洗过般哀伤。
“你知道那颗人头寄回大京时，所有的大京百姓有多绝望吗？所有的朝臣百官有多害怕吗？”
“我知道。”
“你知道！”申有枝猛地上前，拉住沈谛的衣襟，她几乎站不住，又轻声问了一遍，“你知道？”
沈谛的目光很轻，她扶住了申有枝。申有枝句句再说别人，却字字都在说她自己。
“我知道你当时有多无助，殿下，我不得已为之。”
申有枝的泪才落下来，她倚着沈谛哭了个痛快。
“原来你是知道的……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你只是迫不得已……你是不是恨我啊……你害我如此难不成还要我为你哭瞎了眼睛吗……”
半晌过后，沈谛才迟迟道：“我知道公主殿下一片冰心，听闻沈谛死后三日就和离，上了太庙祈福。可沈谛有一事瞒着公主许久。”
申有枝眼中水光深深，轻咳了两声直起身。
“……什么事？”
沈谛牵住申有枝的手放在了胸口，两人于安静中确认了一件事。
邗朝的沈大将军其实是个女子。
沈谛的心跳很快，她在爬武昌山千百台阶时无数次的预想到了此时的场景，公主到底会是什么反应，是惊讶不敢相信还是害怕逃避？她必须说服这位权利中心的公主殿下，若是真有一日她沈谛死了，她仍希望这世上是有人传承她所念想的一点星火，哪怕百年之后为沈大将军正名。
可是……可是沈谛却控制不住地去想自己的剑。剑在哪里？公主若是真的不能接受那她便是个变数，她沈谛算计中不需要变数，只能用剑斩杀了她。剑呢！
“哈哈哈……”申有枝干干脆脆地笑了，笑得眼角晶莹。她轻轻揩去眼角的一滴泪，低头垂下眼角温温柔柔地看向沈谛，温温柔柔地道：
“沈谛，我不是那等俗人。”
是男人又怎么样？不过是多了少了块肉的区别。她眼前的人是沈谛啊。偌大个邗朝自古至今再也不可能出一个沈谛，再也不可能有一个从骨子里都合她心意的人。
“我管你是男是女，我只知道你是沈谛，你是我多少年前就惦记的人啊！你是男是女又有什么不同？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不同啊！”
这下换沈谛愣住了：“你……”
申有枝掀起沈谛的衣襟擦了擦泪，她身量不高，得仰头看沈谛。她踮起脚尖环抱住沈谛的肩，在她耳边道：“我申有枝爱人只是爱人，无论她贫穷富贵，无论她生老病死，我要的只是个干干净净的魂。怪只怪你，年少时在我眼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这种子长大发芽，遮蔽我，蛊惑我，让我只能在叶隙间看见你的影子。”
沈谛心如鼓擂，她在这纯质的爱念中僵硬住，她并没有回抱住她。
申有枝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轻轻叹道：“你从来不曾抱过我，除了那一次。”
那一次是许久之前了，久到沈谛回想起来深蓝的天空都泛起了灰白色调。
那夜公主府走水，龙卷风卷起火星灰屑呼啸而起，半天夜空都被烤得通红。下人们都跑出来了，公主殿下却不知道去向。
“那夜我睡在了拭云阁，顶楼的风好大，烟也大。底下着了火，我下不去，那时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火太大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就连皇帝和皇后都放弃，申瓯暴躁地砍了许多人，皇后哭得昏死。
“只有你，你找到了我。你站在拭云阁楼下仰头对我喊——跳下来！”
沈谛说她能接住她，申有枝多信任她啊，那么高的楼，那么浓的烟雾，她双眼刺痛根本看不起，可她听出来那时沈谛的声音，于是沈谛一说她就跳了。
“你接住我，那是唯一一次你抱着我。”
沈谛点头。也是因为她救了申有枝，后来再皮再闹事，皇帝皇后都不曾责怪半句。
“可是那时我们没出公主府还是被浓烟大火困住了。将死之际，我迷迷糊糊地向天发誓。我说我只求以我命换你一命，愿意来世不得托生。”
沈谛道：“我们都活下来了。”
“是啊，因为你说——若是我救不了公主殿下，就做弑天的恶鬼吃完世间人，吞完地府鬼，再上天斩你满天神佛！”
那夜，申有枝在大火中紧紧抱住沈谛的脖颈，两人像是共生的树与藤，闯出了公主府的大门。
沈谛和申有枝对视一下，道：“你还记得？”
“我记得。”
“这句话现下听起来难免有些狂妄了，令人羞愧。”
“令人心飞。”
申有枝说完这句话后，眨了眨眼，忽地手足无措起来。蓦尔又正经了神色，问道：“你此次上武昌山，不是为了和我叙旧吧？”
沈谛这才反应过来两人已经在门外站了许久，她点了点头道：“进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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