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
“城中敌军无耻，连寺庙都扫荡过数次，和尚全都抓去了充军。”黑衣人得了沈谛的允许推开门，“这里的全是不敢睁眼的老弱妇孺。”
寺庙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寺庙内的诵经声一顿，霎时鸦雀无声，死寂一片。白发苍苍者佝偻着身躯，怀中抱子妇人弯腰捂住孩子双眼，小声啜泣的孩童被死死捂住嘴。所有人都背对着大门挤成一堆，低下头，闭上眼，颤抖着不敢出声。
他们如同是一群怯懦的羔羊，在刀剑铁蹄下被蹂躏得温顺麻木。
沈谛的目光掠过这圈羔羊，落在了已经被掘动的神像上，那是一尊多手菩萨。战争在菩萨的脸上也落下了痕迹，它失去了金光宝衣和莲花底座，脸颊上露出内里的泥胎，浑身斑斑驳驳。但脸上依旧是不计较的笑模样，慈眉善目地看着脚下跪着的信徒。
沈谛只看了一眼，目光就移向了坐在菩萨跟前的乌珠乐萨满，乌珠乐身边围了一群生面孔，有的怯生生看着沈谛，有的怒目圆睁低声骂着沈谛听不懂的狄夷语言。
沈谛并不计较，她朝着乌珠乐走来，问到：“选定这一尊？”
乌珠乐转经筒的手停下，叹了口气点头。
“叹什么气啊。”沈谛故作疑惑，她轻轻掐了掐乌珠乐身边小童的脸，小童看见她伸手像是看见了什么妖魔，吓得直往自家祖母身后躲去。
“瞧我多善解人意，见你长久不见家人必定想念，所以干脆把你家里人全都请来，等到青云副将重返人世，定要他好好敬你们一杯酒。”
乌珠乐抱着自家的孙儿，不说话。她在这短短一个月中老得比先前二十年都快。她想不到沈谛为了她一句话居然真的耗费一个月挖通了镇北城！
“将军。”陈常上来询问，“是否今夜便要将神像运走？”
这神像足足三人多高，仰头看去庞大无比，今夜他们只带了二十人过来，若是需要将神像全须全尾地运回去，得破门得拓宽地窖，都不是个小工程。更何况下现下他们还是在镇北城中，若是闹出大动静来，必然如羊入虎口。
陈常相信自己能想到的将军必然也能想到，如何处理还需要将军定夺。
谁知沈谛绕着菩萨像看了两圈，忽地一拍陈常的肩膀道：“砸了。”
“砸？砸什么？”陈常左顾右盼，而后看向了高高在上的神像，“砸它？”
沈谛此话一出，旁边的乌珠乐忽然神色激动，一把拽住沈谛。乌珠乐还没开口，刀就夹在了她的脖颈上。
“放开！”
“不能砸……”乌珠乐清醒过来惊惧地松开手，“不能砸！”
“为什么？”沈谛反问，“从你选中这座神像我就想问了，为什么是这座神像？要庄严，东边气象寺的佛祖不是更庄严？要辉煌，出门右拐的千层楼不是更辉煌？说啊，为何偏偏只选中这座神像？”
沈谛咄咄逼人，她似乎知道些什么正在逼乌珠乐自己开口。终于乌珠乐身边的汉子看不下去了，他张嘴说着沈谛听不懂的狄夷方言，唾沫横飞。
立刻有人压着他跪下，这大汉却红了眼睛开始抹眼泪。
沈谛看向申玉颓道：“他说了什么？”
申玉颓能听得懂狄夷方言，他听着大汉哭得伤心，只是淡淡道：“说他娘年纪大了，干嘛要这么欺负一个老人家。选这座佛像不过是因为这是他们家世代供奉的菩萨。”
“还有呢？”
“说原来沈谛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家伙，他信错人了！”
申玉颓说完就闭口不言，压下心中因为大汉的控诉而翻腾起的情绪。
沈大将军原来你是这样一个畜生！你愚昧不堪！死人如何能复生！全都是你的痴心妄想！你绑走了我阿娘……用我们全家人的性命来威胁我阿娘……我阿娘不过是个部落的萨满……如何会起死回生！都说沈大将军是起死回生的神像下凡……你不是！你是魔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你等的那个人永远永远地死了！连魂都散干净了！
申玉颓也不知道自己动了什么样的心思，没有把这番话告诉沈谛。他冥冥之中想撕破沈谛永远波澜不惊、高高在上的模样，他想看见沈谛痛不欲生，悔不当初，就如同他一样平凡。思来想去——或许只有在她耗尽心力复活种雪剑却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时，才能看见她的痛苦。
申玉颓露出一抹苦笑，他情不自禁地昂头看向菩萨神像。
那狄夷汉子还在啜泣，沈谛并不理睬，只是看向乌珠乐，等着她的解释。
乌珠乐面上覆盖起无奈神色，磕磕绊绊地解释道：“这座神像是百姓集资建立起来的，受了城内数十年的香火，有菩萨的分身在里面，灵验。”
沈谛扯动嘴角，简明道：“我不信。”
她的前半生是实实在在的无神论者，直到自己魂穿异世。而此刻，她不是在逼乌珠乐，更不是为了给种雪剑复活选一尊菩萨，而是在逼这个世界的真神现身，只要有神出现，那无论有没有这一做泥塑菩萨，种雪剑都能复活！
她实在清楚自己的疯狂，为此她甚至带上了申玉颓这位气运之子做祭品——神，你听，今夜若是不现身，就杀了你疼爱的世界男主！
“我不信什么供奉虔诚，我不信什么天选造化，我更不信泥胎造的个死物能庇佑人一生无忧、平安富贵。”沈谛眼角眉梢都略带疯意，“我砸不掉的才是真神。陈常！给我砸个干净！”
“遵命！将军！”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镐子榔头一下又一下，砂石飞扬，尘土乱飞，吓得檐下心惊胆战的百姓更是缩成一团。乌珠乐跪坐在地，急急地念起了经语。她身旁的人也闭眼念起经咒。渐渐地檐外也响起了低低的念经声。
“沈谛。”申玉颓唤她，“你看。”
沈谛循声看起，瞧见了摇摇欲坠菩萨头颅，菩萨依旧慈眉善目只不过在晃动中无端现出几分恶相来，似是有人惊扰。
“你看，这菩萨的脸和你一模一样。”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清脆的镐子响，那庞大的菩萨头颅晃动不支，朝着两人落了下来。
“将军小心！”
沈谛并没有看清那菩萨的脸面，只觉得眼前匆匆被人挡住。
申玉颓侧身一转，抱住沈谛自己挡在了她和菩萨落下的头颅间，做完这一切他似乎也被自己的行为惊到，心脏狂跳中看见了沈谛茫然无措的眼神。
而后，他背上被轻轻一碰，连痛意都没泛起，身后的地上便传来泥瓷破碎的声音，灰尘扬了半身。
——菩萨用头轻轻撞了他一下。
沈谛和申玉颓齐齐僵在了原地。
“不长眼的东西！怎么不看着点！”
陈常着急忙慌地下来，他检查了地上的碎片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个空的泥瓷，若是个实心的，恐怕就……”说完，他又上去拎着那小兵的耳朵开骂。
申玉颓松开抱着沈谛的手，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了一句。
“没事就好。”
沈谛却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眼里翻出复杂的喜悦颜色。
“你不要多想……我只是……”申玉颓对自己的行为说不出个缘由，直接冷了脸。
沈谛收敛神色，“我没多想。”她只是想——若是申玉颓没有帮她挡，会不会那菩萨的头颅就是个实心的。菩萨……想杀她却被拦住了！
“不过是个泥作的神像。”沈谛踢了一脚瓷片，拈起其中的菩萨眼，碎片锋利无比，“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杀不死我的话，就得听我的话。否则……沈谛看向了申玉颓，看向了他的心口、脖颈……看向了一切好捅刀进去的部位。
申玉颓蹲下身，他细细地挑选着地上的碎片，不知翻找着什么。恍然不觉沈谛手中的碎瓷已经缓缓靠近了他的脖颈。
喑哑齐整如同夜幕低语的念经声，铁镐落在神像上的叮当响声，被吓到发抖的孩童啜泣声，砂土泥块砸落地上沉闷的响声……黎明前的夜色越发黑沉，沈谛伸出冰凉的手轻轻摸上了申玉颓的脖颈。
温热的皮肉和冰凉的指尖相触，申玉颓僵住了脊梁，他仰头看去，瞧见了沈谛缱绻温柔的目光。
申玉颓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哑了嗓子：“你……”若是有神灵在，给他一巴掌吧，倒也不至于如今被沈谛的美色迷惑至此。
沈谛左手拈着瓷片若隐若离地抵在了申玉颓的脖颈间，许是她的手太凉，凉得和瓷片一般，申玉颓竟一时没有察觉。
“叮！”
一声极其清脆的铁镐声，像是碰在了什么尖锐的石头上，“霹雳划拉”掉下来一大片的泥块，尘土瞬间淹没了众人的脚背。
“将军！”陈常瞪大了眼，看了眼泥像里的东西，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是金菩萨！”
旁边的乌珠乐一声哀嚎，倒在了地上。众人一时慌乱，噪声大作。
“哗！”天光一闪！
沈谛抽出长剑，一剑砍在了神龛上，厉声道：“出声者，格杀勿论！”她一一扫过众人，手中雪白的剑威慑住众人，众人肝胆俱裂，鸦雀无声。
沈谛虽动剑，但脸上的笑意掩不住，她不急着去看金菩萨像，反倒是弯下腰去替申玉颓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尘。
“你要是累了，去旁边坐着歇歇。”
眼下她看申玉颓不亚于是世间至宝，瞧啊，神也有在乎的人，什么金菩萨像，那分明是神灵在相她求饶。谁能想到一座破败的小庙宇当中会有一座金菩萨？谁能办到？是此间真有神灵啊！
沈谛一步登上神龛，踩在泥胎神像的身上看见内里的金菩萨相。哪怕是这么黑、没有一点灯火的夜里，金相在暗处依旧熠熠闪光，十八臂膀舞刀持剑，怒目圆睁地看向来人，无一处不栩栩如生，无一处不透露着神像威严，使人情不自禁低垂眉眼！
沈谛笑出了声，她立于高处道：“来吧，请菩萨上路！”她抬手一丢，一块破瓷片碎在地上，是她方才捡的那片菩萨眼。沈谛摊开手，手心已然被割破了，血顺着伤口往外冒，她攥了攥手心，笑得更盛大。
不消片刻，那半人多高的菩萨连带着身下的金莲座一并被五花大绑，挑了两颗上好的房梁，终于能挑着走动了。
但此刻东方已露出一丝光亮，城中虽依旧黑暗，但若是就这么明晃晃地在街上抬着，走动间神像金光闪动，肯定会引来别人的瞩目。
陈常等待着沈谛发号施令。方才将军说砸他还迟疑，眼下看来将军的智谋天下无人可及，这金菩萨相恐怕将军早就知道了！
一片沉寂中，沈谛看向了申玉颓，她笑意不达眼底问道：“殿下，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申玉颓与她对视半响，伸手解开了身上的玄色衣袍道：“盖上吧。”
他的外袍厚实，遮住佛像后半点光都露不出来。沈谛打量了金菩萨像，叹道：“可惜了，遮不全了。”
金菩萨的上半身是遮住了，可是下半身的大半个莲座还露在外面，更莫论走动间鼓动衣衫，便会露出金光来。
“这可如何是好？”沈谛面上露出苦恼之色，可申玉颓了解她，苦恼不过是假象，她眼中分明半点困惑都没有。
“您……是不是……沈谛沈大将军？”
檐外传来一声试探的询问，出声的是为抱着孩子的妇人。沈谛抬眼看去，她一缩脖子，宛如那藏进壳里的蚌，过了好一会儿才怯懦地抬起头来。
陈常已然拔刀上前，此次出行他们是秘密外出，更莫要说认出了将军。这一院子的人恐怕都是杀干净的！他使了个眼色，所有士兵放下绳索木杆，拔开了刀剑步步逼近这群老弱妇孺。
“我是。”沈谛抬手止住陈常。
“将军……将军！”妇人眼里放出光来，膝行前进。她怀中的孩子不过岁余，面黄肌瘦。哀求从她的脸上浮现。
沈谛料到了这妇人定是要求她救一救自己，救一救怀里的孩子，她敛目长长出了一口气，似是无趣。求她作甚么？求这地上被五花大绑的神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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