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妇人将怀中孩子转给了身侧的一位老人家，伸手解开了自己的外衣。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沈谛，而后将外袍盖在了神像的莲花座上。
“将军……拿去吧。我一介妇人……没有什么本事……虽然不知道将军是为了什么事，但想来一定是好事！能帮上将军是我的福分……将军……你走好。”
沈谛在她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笑中僵在了原地。
申玉颓的目光落在那金菩萨像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许多人膝行着来到神像边解开了衣袍，甚至有人在夜露深重中宁愿光着身子也要把一件单薄的、破烂的称不上衣服的粗布盖在了神像上。
他们沉默得如同温顺的羔羊，却宁愿走上为沈谛献祭的台阶。
他的那件精美的玄色外袍也被粗麻破布盖住，金光菩萨被死死盖在了百姓的衣衫下，远远看去像是一座神灵的坟墓。这是战争中最痛苦的百姓，他们放下衣衫，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沈谛，怯怯的，不敢正眼，就仿佛沈谛才是他们拜的神灵。
申玉颓忽然想起方才那尊泥菩萨刻的是沈谛的脸。
这些人不全是中原人面孔，许许多多面上都露出狄夷人的相貌，他们是城中不为人所容纳的混血杂种。
申玉颓连呼吸都止住，此刻他深深认识到了为何自己在军中收人心却总是被人笑着拒绝，那些人笑他的不自量力，同样的却在笑里露出了欣慰与怀念，因为他们已经找到此生忠诚的主子。
申玉颓看向沈谛——沈谛若是想为帝王，是天下众望所归。
“将军……”方才的妇人深深地给沈谛磕了头，“收复镇北城吧！不要等城中人都饿死了！将军，谁的命不是命啊！”
沈谛依旧沉默地立在神龛前，看不清她的神色。
申玉颓听完，苦涩与嘲讽的笑意一同浮上嘴角。这妇人无意中戳了沈谛的心，沈谛为了复活种雪剑杀了大把的江湖术士，哪怕今日进城她都是为了种雪剑，谁的命不是命？不在她心上的人都是人！这样的一个人并没有他们所想的那般好啊。
“将军？”陈常看着天边的亮光，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他手中的刀剑已然是架在了一位妇孺的身后。他杀过许多的人，自然不把这一个院子的老弱病残放在眼里。他已经犯过错了，不能再留其他的活口。
终于，众人听见沈谛长长出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时，神色冷硬，出口的话却让人心暖。
“陈常，留得一个小花，便也留得他们。”
陈常急了：“将军，小花与他们不同！小花只是个孩子，但这些人谁知道会不会泄露您的行踪啊！你看看他们的脸，说不定都是和狄夷人一伙的！”
“呵。”一声冷笑从人群中传来，是一位老人。那老人白发苍苍，身形佝偻，就只剩下一把枯瘦的骨头。
老人冷冷地看向陈常道：“大人你知不知道我家亲眷是如何死的？小的两岁被上了蒸屉，未满月的进了滚水的锅里，我两个儿子全都被砍了头，我老伴和儿媳被欺侮死不瞑目！就剩我一把嚼不动、砍起来都卷刃的老骨头还活着！我亲眼见着自己七口人全死在狄夷手里，休要把我和那群禽兽算作一类！”
“你不是，不代表其他人不是。”
其他人哀嚎。
“大人你为什么非要杀死我等啊！”
“那便杀了我们吧！反正这世间已经没有活头了！”
“大人！您看不见这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我们的家人都怎么样了您难道不知道吗？”
“纵然如此，但凡有一位透露了将军的行踪都是失算！”陈常固执道，他转头看向沈谛，“将军，不可有妇人之仁啊！”
此话一处，场面忽地一静。沈谛抬眼看来时，陈常察觉自己失言，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舌头，“将军……将军我不是那种意思！”
沈谛抬手制止住陈常道：“你是好心没有错。但这是命令，收回刀吧，抬起神像。你们启程回去。”
陈常敏锐地捕捉到沈谛说的是“你们回去”，他虽然收回了刀但仍然不动。
“将军，你不随我们回去吗？”
“我还有事要办。”沈谛看向檐外跪着的众人，“赌一把，放了他们，纵然是暴露了我的行踪我也认了。”
就在陈常一行人抬起神像要走时，沈谛拦住了被押着同行的乌珠乐。
“乌珠乐萨满。”她的神情现出几分奇异的虔诚，“你到底能不能让我所念之人回来？”
乌珠乐先是不敢置信地看想沈谛，以为她察觉了什么。而后余光看见了沈谛手中雪亮的剑，她往后退了一步，搂住身侧吓得直哆嗦的小孙儿，眼一闭留下两行泪豁出去般道：
“我能！”
沈谛直起腰，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她做了个伸手的姿势。
“请！”
趁着夜色依旧，陈常领着人带上乌珠乐一家，抬着神像往城北地道去了。沈谛和申玉颓站在庙前，望着一行人离去的背影。
申玉颓收回目光，出言问道：“我们去哪儿？”
沈谛不答反问：“你给我放的烟花呢？”
黎明来得快，东方已然鱼肚白，半片天黑半片天昏明，一声晨莺啼空，或许城中已然有人起了。
“原来你是惦记着这事。”申玉颓压低了沈谛的兜帽，自己也遮住了眉眼，“告诉我，为什么不依不饶地想看烟花？”
沈谛还是不回答，她侧身极目远眺，指着一栋高楼。
“那栋楼，不如去那栋楼看烟花。”
“不去。”
沈谛的笑立刻就散了，申玉颓见她脸垮得比翻书还快，自己反倒笑了一声。见沈谛皱眉，他轻咳两声道：“我们去西面的城墙楼上，西方天色还未明，借着夜幕应当还能看见几处烟花。”
沈谛只觉手上一暖，申玉颓牵住她，紧紧的十指相扣，热气顺着掌心就渡了过来。
“天亮得太快，我们得跑着去了，你跟紧我。”
黎明将至的城中巷道，两人紧紧相握，亦步亦趋。他与她奔跑间耳边掠过的风声和心口轰然的响动合奏，身后是追逐的天光，眼前能看见彼此兜帽下遮不住的墨发，眼角流露出的真切喜意。
“砰！”
登上城楼的一瞬间，西方夜空炸开了一束绚丽璀璨的烟火，一次接着一次，直到夜空中全是此起彼伏的银花星火。两人站在城墙阴暗处，躲避着被惊动的守卫，透过一扇小小的方窗，看见了一场盛大的烟火宴会。
直到西方亮起天光，能瞧见袅袅升起的烟火青烟，沈谛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感叹道：“我还是喜欢热烈盛大的东西。”
“哪怕只能存在短短的一瞬？”申玉颓和她挨得很近，眼里倒映着沈谛的身影，温和真诚。
“那不行，得长命百岁。”沈谛回答得很快，她不躲闪申玉颓的眼，“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烟花？”
“不是你说想看吗？”
“你我的关系……什么时候我说想要你就会给了？”
沈谛的一句话将两人的温存全然打破，明明近在咫尺，申玉颓却感觉眼前人远在天涯。他看着她的眼，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她都能猜到。
是什么时候布置的烟花？大抵实在决定要杀沈谛时。她绝对是他坐上皇位的最大威胁，而在她死讯传来的那段时间里，他也实实在在看见了替代她沈大将军的希望。只要给他时间，他绝对能收服所有人！
但每一次想到要杀了她，他会陷入无法阻挡的沉默，沉默着叹着气，可惜这样一个人不能存世。最后想不如满足她的愿望，让她死前看一场烟花，死在烟花的绚丽光中。
“太子殿下，多情人自古便是累赘。”
沈谛的匕首已经抵在了申玉颓的腹间，再用力一分就能刺进去。申玉颓也不逊色，一手搂着沈谛，一手已经持棱刀割在了沈谛的背心处，再深一指就能见血。
狭窄逼仄的暗处，两人呼吸相闻，肌肤相亲，刀剑相向。
沈谛轻笑道：“方才看烟花，还以为你真的爱我。”
“你不至于愚蠢到这种地步。”申玉颓回敬。
“也是，毕竟你可是亲手喂过我毒酒的太子殿下。申瓯若是知道他儿子中还有如此能干的一位，倒也算是梦里也得笑醒了。”
申玉颓似是不喜她如此提到申瓯，皱眉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当然有。”沈谛鼻尖是申玉颓身上好闻的茶叶清香，“殿下不想问问我喜不喜欢殿下吗？”
“还需要问吗？除了种雪剑，你沈谛的眼中何时有过他人？”申玉颓虽说着，心下带了一丝隐秘的自己也不察觉的烦躁。
沈谛并未反驳。
“殿下是聪明人，若是聪明人不能为我所用，那便留不得了。”
申玉颓蹙眉冷脸道：“你也是不为我所用的聪明人，今日最好莫过于同归于尽。”
“不会同归于尽的。”沈谛似乎很是笃定，“你现在还没有动对我的杀心。”
申玉颓的刀尖都抵在她的背心处，从她身上传来的心脏跳动顺着刀身传到他的腕上。
“你说这话不可笑吗？”
“不可笑，因为我接下里说的话才会让你杀了我。”
外间因为烟花而惊动的城池喧闹嘈杂，而此处寂静只听见沈谛的声音。
“在邗朝始建之处，开国太祖便造了一间火器营作为皇家的军火私库，代代只有皇帝口谕传太子，甚至不留下半个字记载火器营所在。我查了许久，才查到一点蛛丝马迹，全都指向了殿下您——”
背上传来尖锐的刺痛，血顺着背脊而下，染透了沈谛的衣衫，她唇色发白人却笑着道：“殿下也太心急了，我还没说完呢。”
申玉颓眼眸如沉渊，翻滚着滔天的杀意。沈谛说得对，无论是先前她如何挑衅他，他始终没有对她下杀心，直到此刻他听见了火器营三个字，这本事皇家最大的秘密，她能知道——她的势力已经到了必要拔除的地步。
而下一刻，沈谛细白的指尖勾勒着一根细线举到两人之间，细线下端摇摇坠着五颗虎形玄铁，是能掌控邗朝五十万大军的虎符！
申玉颓目光只在虎符上落了一瞬，而后径直看向了沈谛的眸子，看清她眸中深深的算计。
“请太子殿下从火器营给我拨些枪炮来，狄夷虽是强弩之末，但若想杀尽穷寇，还得费些功夫。殿下大可杀了我沈谛，沈谛只求在杀我之前让我先把狄夷灭了。”说完沈谛指尖一点，那五枚虎符直接落尽了申玉颓的怀中。许是最后一句灭狄夷触动了申玉颓，申玉颓的刀一顿不再用力，轻轻从沈谛的背里抽了出来。。
沈谛咬牙吐出一口气，嘴角留下一丝血。她身形一晃，扑进了申玉颓的怀里，“当啷”一声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她连抬眼都吃力。连日劳累不休她早就吃不消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没想过杀你。”
“你在地道里说那样的甜言蜜语，我都明白是你怕我当时对你下手，不是真的喜欢我。我当时就像得把你这样口蜜腹剑的男人绑在地窖里，折磨你……可惜没找到个好时机。”
良久，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气，沈谛背后的刀被挪开。她听见他几不可闻道：
“你已经在折磨我了。”
沈谛：“我沈谛今日对着天地发誓，日后必然辅佐殿下登上皇位，若有违背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申玉颓：“现在我倒不是你的累赘了？”
“殿下怎么会是我累赘呢，殿下是我的宝贝啊。”
申玉颓不知在想什么，他凝视着沈谛苍白的唇，许久一字一句道：
“若我日后做了皇帝，你必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沈谛闭眼应答：“我今日起便盼着殿下早登大典。”她嘴上千好万好地应着，倚着申玉颓的胸怀心下却笑。
两个人，没一个实心眼，画的饼却一个比一个大。虎符？根本比不过她沈谛的一张脸。娶她？好天真的人。
镇北城中天光大亮，沈谛和申玉颓选了处僻静的小阁楼，等着夜幕降临重新回到地道。但谁知道，越是晌午街上巡逻的人越是多起来，挨家挨户地搜寻，像是在找什么人。
“你赌输了，有人泄露了你的行踪。”申玉颓并不吃惊。
小楼破败，半边瓦掉落露出湛蓝的天空，申玉颓靠在栏杆处闭目养神，光落在他笔挺的鼻梁上，鸦羽长睫闪着微微的光。
沈谛笑了一声并不在乎。她席地躺下，闭着眼嘴里吊着根草。
“好戏还在后面呢。”
“什么好戏？”
“殿下还记得白马书院吗？”
“宇文军师的白马营，不是早就随着宇文白南下去了皋城吗？”
“去了一半，剩下一半都在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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