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旬在家十余日，得空补修上屋顶孔漏，又到山里砍一垛柴，仔细交待魏储依照顾母亲妹妹，临行前才空出手抱抱十七。
十七歪小脑袋看他，两只小手摸他胡茬，吐会泡泡，忽然叫了声“爹爹…”，口齿尚不清晰，但足以让他惊喜不已。
魏旬又逗她叫爹爹，她却不肯再开口，只顾啃自己的小拳头。
他拍拍十七小肚子，慈爱笑着，“爹爹已经听到了，小十七真乖，以后多吃饭食，要快快长大。”
魏储依够住她小手，“她还不会叫阿娘和哥哥呢。”
魏旬低身也抱起魏储依，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小依和十七是手足至亲，此生一定要互相为伴…”
魏储依连连点头，“待我和十七长大一起照顾爹娘。”
魏旬慈爱地笑，“阿爹这一生能有小依和十七很知足…阿爹要出门做事，家里就只有你这个 ‘ 大丈夫’，一定要替爹爹照顾好你娘亲。”
魏储依立即应下，“阿爹放心，我会照顾好阿娘的。”
魏旬双臂紧托两孩儿，“有小依在，阿爹就放心了。”
上阳城距离桃溪镇要些脚程，眼看爹爹就要出发，魏储依不舍地抱住他腿，“阿爹在外做事要当心，一定早早早回来。”
魏旬一口应下，“好，阿爹元正一定回来。”
冬日初雪细绵，落在地上薄薄一层白。
曹贞贞支撑起身送魏旬，到门口被他劝阻，叫魏储依扶她回房，曹贞贞说：“等一会就回，也许久没出屋门，正好看一看。”
天气寒冷少有人外出，巷里一片安静。
魏旬忽觉腿脚沉重，一把将妻儿都揽在怀里，离别愁绪如飘雪般漫天而至。
到底怕曹贞贞染上风寒，他不舍地松开，一双眼望着妻儿欲语还休，最后只道一句，“外头冷，快回罢。”
魏储依仰头看他，再三叮嘱，“阿爹，你一定要早些回来。”
曹贞贞忍不住湿了眼眶，强忍下泪水，替丈夫理理衣襟，“万事当心，我和小依等你回来。”
魏旬看着一大一小，良久点了点头，“好。”雪越下越大，怕延误脚程，他狠心背过身，头不回地挥了挥手，大步往远处去了。
魏储依紧紧搀扶曹贞贞手臂，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睛“阿娘，我想阿爹。”
曹贞贞望小巷深处，那里已没了人影，只有雪粒无尽飘忽，“阿娘也想。”
两人在门口呆站，直听到十七哭声才回。
魏旬带回来的药草甚是有效，这段时日曹贞贞身体大有好转，很快就可下地走动，这会未回房修养，而是和魏储依一同照顾十七。
魏储依早已应手，熟练地查看十七有没有尿床，又喂她喝拌了米汁的羊奶。十七没尿床也未饿到，不知怎的，就是哭个不停。
曹贞贞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放她回小床任之哭号。魏储依觑觑曹贞贞脸色，小心抱起十七，护在怀里拍哄，“十七也想爹爹么，不哭不哭…”
十七在他怀里拱了拱，慢慢止住哭泣，小脸红彤彤的，一双大眼睛满是水汽，让人看了就生欢喜。
魏储依大喜，“阿娘，十七是舍不得阿爹出门才哭的，你看，提起爹爹就好了。”
曹贞贞伸手接过婴孩，爱怜地贴贴她小脸蛋。
过几日，曹贞贞开始一点点做起绣活。魏储依揽过家中一切活计，得空就跑到镇子头等魏旬。
魏旬说一两月就回，魏储依牢牢记在心里，不管天多冷，一定跑去看看，看一会又赶忙跑回家，他怕曹贞贞找他，也怕十七饿着。
两月终于过去，魏旬却未如期归还。曹贞贞心中不安，心跳忽忽悠悠，总要高高吊起却无法着底。她也同魏储依一般，每日去镇子头往官道上望，每每失落而回，更觉心神不宁。
岁首那日，清晨开始降大雪，地上堆积一层又一层，很快能没过脚踝。曹贞贞心跳得厉害，没有梳洗，也未早食，只呆呆躺在榻上。几只乌雀嘶鸣飞过，她忽然睁眼捂住胸口一阵咳。
魏储依捧来一碗水，她润润嗓子又闭目而歇，昏昏沉沉之时，听到门扇开合。有人走了进来，径自来到榻前，似乎俯身望着她，良久一动也不动。她眼皮沉重，想睁眼而不能，喉间勉强能发出声音，“是小依么？”
来者不声不响，这会坐到她身旁轻轻抚她头发，声音几乎听不真切，“贞贞，是我。”
是魏旬的声音，她想握住他手，却动弹不得，只听他一声声唤着她，“贞贞，贞贞…”
原本温柔的呼唤渐渐变成悲凉的呢喃，她眼角有泪流下，挣扎睁开眼，面前陡然光亮，屋里空空荡荡，并没有魏旬。她强撑坐起身，心跳剧烈，几乎要冲破胸膛。
忽然有人狠命拍打院门，声音震得山响。十七“哇哇”大哭，魏储依手忙脚乱拍哄，抱起她跑到东间，“阿娘，有人在叫门，是爹爹回来了么？”
曹贞贞目光呆滞，慢慢抬起眼皮看向窗牖，寒风吹得枯枝鬼魅一样摇晃，同时送来清晰的叫门声，“有人吗，魏家的在家么？你家男人出事了…”
曹贞贞听见“出事”两字，只觉两眼一黑，人直往地上栽去。魏储依忙放下十七，要去搀扶她，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推开他就往外跑。
魏储依愣愣看着她背影，耳里渐渐没了声音，恐惧从脚底升起，身子不自觉发颤，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院外。
院外聚集一群人，正七嘴八舌说着甚么，他只听见“人已经拉回来了，停在镇子头…”他看见曹贞贞推开众人，赤着一双脚，飞快地跑向那头，他想追赶她，愕然发现脚下不知何时长出一根藤蔓，盘住他双腿，让他迈不开步子。
身旁人脚步匆匆，有人过来喊他，“还不快去看你爹一眼…先给你娘把鞋带去，这大冷的天…唉，可怜呦…”
魏储依脑子不听使唤，别人说甚么只愣愣听着，终于挣开藤蔓，一口气跑回屋找到曹贞贞鞋子，这时又有人在他耳旁大喊：“再拿件厚衣…小的我先帮你看着，赶快去罢…”
他连滚带爬到镇子头，耳里轰隆隆作响，眼睛也黑乎乎一片，他用力晃晃头，挤进人群，呆站良久，眼睛慢慢恢复清明，视线里骤然出现一辆板车，还有趴在车板上哀声恸天的曹贞贞。
魏储依一步步挪上前，距离车上那个披盖麻布的人越来越近，他停在曹贞贞身边，见到了麻布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只觉难以呼吸，一个踉跄扑到车上，抱住静静躺着的那人放声痛哭。
有人开始诉说魏旬遭遇，声音从黄泉传来，狠狠敲击在曹贞贞母子耳中。
魏旬被船舱上掉下来的矿石砸中而亡。
朝廷为打仗大肆开采和州矿山，原本开采到运输都由官差督办，小民不得近前，然而有人与当地官府勾结，避开督查视线，暗中做发财的买卖，专雇佣贫民来做活，魏旬就在这见不得光的船队里讨生活。
和州地属晋北，北方盘卧一道河湾，北河一头临靠州府上阳城，另一头是连绵不绝的高山，而铁矿山就在山与水之间。冬季河未开航，只在港口搭建筑地暂存矿石，大船都停靠闲置，有的远离河岸人影少至，躲在其间很难被人发觉。
那日魏旬本已到歇日，早早理好行囊准备回家，一同做活的老叟突发腿疾，央求他暂替一日。正好大雪封山，本定好的商队改了经行百息县的时间，因此他也决定晚归一日，便留下帮助老伯，岂料这一好心竟出了大事。
一块巨石从天而降，他下意识推开老伯，自己再没能睁开眼…
那些声音曹贞贞似听见也似没听见，她的天被悲痛撕裂开一道口子，血色雾霭遮天蔽日，从此再无光明。
她的天轰塌了。
魏旬出事不久，曹贞贞再次一病不起。有人把他包裹送还，临走多留一只荷包，被之称作上面可怜魏家，送来的“抚恤”钱。十五两银钱放在榻上，告诉世人，这是一条人命换来的。
曹贞贞见不得那只布袋，看见就要痛哭不止。
她收理魏旬包裹，里面有十副药草，几块布料，一小包笔墨书卷，还有一只鼗鼓。她一遍遍翻捡，纤瘦的手止不住颤抖。
魏储依抱十七紧紧依偎她身旁，他泪已流干，眨一眨痛涩难当，更难受的是胸口，里面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一块。
十七不哭也不闹，安静地待在他怀里，不吐泡泡，也不啃手指，一双眼睛紧紧粘着曹贞贞，懂事得叫人心疼。
曹贞贞不仅见不得那笔抚恤银，也渐渐见不得十七。她脾气开始变得古怪，尤其十七发出声音时，她听见就躁怒不止，甚至想伸手打她。十七太小，下不去手，叫魏储依抱得远远的，离开她的视线。
魏储依察觉到异样，他虽早慧也才九岁，只隐约感觉阿娘在迁怒十七。他不想曹贞贞难过，更不想十七被责罚。
十七还是个婴孩，甚么都不懂，哪里经受得起大人迁怒。
他以为十七已是乖巧，魏旬走后，即使身旁多嘈杂混乱，她都不哭不闹。她应该也很难过，魏旬被送回那日，她一直哭闹不止，大概那时她就已经感应到从此失去了爹爹。
曹贞贞见不得十七，魏储依就不让她看见，十七睡着他就去陪伴她，面对他，她还是那个慈爱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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