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储依和西城都愣住了，还好她声音不高，也只有左右听得见。西城先反应过来，笑道：“老夫人说笑了，魏郎君妹妹是自由身，哪里有讨不讨人一说。”
早在萧恒和十七在门口拉拉扯扯，魏储依就注意到了，那时他正与老夫人说话，余光越过憧憧人影，始终不离那头。他听见萧恒向西城告假，说要带十七去外散散，西城还笑萧恒要拐走十七……旁人眼中那两少年是青梅竹马，长辈善慈总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成全之意，萧家老夫妇如此，西城亦如此，唯独没有人在意他这个兄长态度。如今又多个齐家老祖母，他和齐春华的亲事，连婚俗仪程都尚未开始，这就已经要接管十七礼教。而被提及之人此时一无所知，正抱着双臂倚靠门廊向外看…他心中不悦，垂眉敛目道：“多谢老太君美意，然舍妹所喜，我亦不想剥夺，还请老太君见谅。”
老夫人是饮酒混了脑，听魏储依说完自觉手伸得太长，笑道：“正是此理，做自己喜欢的事乃人之常情，我虽是好心，但还得依着魏郎兄妹的意思。”
魏储依笑说：“是小辈不识抬举。”
老太君笑向西城告罪。西城掩口一笑，“老封君折煞我也。”
西城能言善道，很快那点尴尬散去，又是一派和乐景象。
萧恒本该离席，听到几人说起十七，便停在席间，伸长了耳朵探听。西城拍他一下，轻叱道：“鬼鬼祟祟做甚么，还不快去。”
萧恒笑呵呵对几人一揖，离开时向西城偷偷道：“公主不知，府上左卫已有心悦之人，莫要齐老太君白费气力了。”
西城重重拍他一把，萧恒如兔子般立即窜出老远。好在席上的萧家人没人看见这一幕，否则又得把人逮回去狠狠说教。
魏储依视线跟随萧恒，看他一本正经地甩扇，看他走到门口把十七带走。
老太君年事已高不能久坐，与众人共饮一盏便提前告罪歇息。酒宴正酣，众人上前向齐戎敬酒，齐戎一盏盏接下，很快现出醉态。
老夫人离开，魏储依不便再坐正席，当下告罪一声，欲往他处，起身时却被齐春华叫住，“阿父不胜酒力，阿兄又抽不开身，小女子斗胆求郎君照拂一二。”
魏储依点点头，语气温和，“我正要过去，姑娘不必担忧。”
齐春华小声应了，看他一眼迅速低下头，露出的面颊鲜红一片。
魏储依当真来到齐戎身旁，众人哄起，要其敬酒未来岳父，他含笑点头，“理当如此。”只是他并未真敬酒，反倒替齐戎挡酒，几乎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很快面色潮红，脚步踉跄，竟是醉倒了。
毕竟是皇帝宠臣，众人不敢过于胡闹，且夜色更浓，酒兴已尽，遂纷纷告辞离开。齐戎吩咐侍从扶魏储依去客房歇息，魏储依虽然醉酒，口齿还算清晰，谢绝齐府美意，定要回自己的家，齐戎便指派长子赶车相送。
齐大郎搀扶魏储依登上马车。齐春华远远跟在身后，满脸担忧。齐大郎忙让侍女扶小姐回去，暗中嘀咕，还未过门就这等痴相，外人见了像甚么样子。
齐大郎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其实也醉得不浅，和魏储依一人瘫倚一侧车壁，很快就睡了过去，到魏家门口还是车夫将他叫醒。
被风一吹，酒气上涌，路也走得不顺畅，于是车夫搀扶齐大郎，齐大郎搀扶魏储依，几人东倒西歪，勉强来到魏家。齐大郎仗一身蛮力胡乱拍门，扯了嗓子高声呼喊，过一会门“吱呀”一声响，门内出现一个清瘦少年，附近没有灯火，加之醉酒眼拙看不清其貌，齐大郎只当是魏家养的侍童，一把将魏储依推向来者，口齿不清说：“你家公子，还，还回来了，快扶他进去，煮碗醒酒汤醒醒酒，睡一夜，明日，明日就好了…”说完扭头爬回马车，含糊吆喝车夫启程。
门扇闭合，十七稳稳搀住魏储依。
站了一会，她低头看见他的脸，开口唤道：“哥哥。”
“我自己能走…”魏储依忽然出声，“…身上都是酒气，莫熏到你。”方才被齐大郎推一把，几乎就要摔到地上，幸而被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搀住，一瞬间他就认出了那双手的主人。
他费力地站直，抽回自己手臂，绕开那双手，踉踉跄跄向正房走，“我没事，这么晚了，快回去歇着罢。”
十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他渐渐远离自己，叫住他，“哥哥素日从不过量饮酒，今日大醉，是为齐府寿喜之故，还是哥哥将要娶亲之故？”
魏储依身子歪歪斜斜，不防脚下一滑，直直往下坠去。十七疾步上前接住他，见他还有挣脱之意，面上现出冷意，一把打横抱起他，直送他到床榻。
一切安置妥当，她站在床前未动。他双目紧闭，面色痛苦，知其酒后不适，于是她转身去灶房，温了热水折返，到床边唤醒他，“哥哥，起来洗洗再睡。”这会她神色已恢复如初，淡淡地不辨喜怒。
魏储依睁开眼看她，莫名说道：“皆非醉酒之故…”
积年陈酒后劲凶猛，不只现在举止上，就连嗓音也如砂石刮过一般沙哑。
这个声音有丝熟悉，恍惚中似哪里听过一般。意识到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话，她呆呆接道：“那是因为甚么？”
魏储依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半晌垂下眼帘自嘲一笑，“你可知，我已犯下大过，天地不容，祖上蒙羞…”
十七盯看他眸，喃喃相问，“是何罪过？”
她不禁想到自己，这世上还有甚么可比得过她所犯罪孽。
上一次他费尽心力向她讲述齐襄公和文姜的故事，那些话如被刀斧刻在心上，将她胸膛里那处方寸角落里藏着的隐秘狠狠击溃，然而她不但没有清洗那片污糟，还要一点一滴给重拾了回来。如此罪孽，祭拜鬼神也无法消减分毫…
卧房灯烛正明，风从窗缝卷入，拖拽火苗摇曳一时，又很快恢复如常。
十七莫名心跳，站在暗光中等他回答。他说了句：“不能告诉你”便没了下音，他睡着了。
心跳渐渐平复，十七一动不动望着他。榻上之人玉面醺红，唇却不着血色，下颌清瘦得凌厉，脖颈下露出的锁骨分明…好似许久未仔细看他，这段时日他又有清减，明明日子如日中天，该享福的时候，他的身上却总布着愁云，而她就是罪魁祸首。
她深深吸口气，抬手替他掖上被角，触到他汗湿的领口，才注意到他的里衣印着暗色。
因今日面见皇帝就差要着礼服，他穿着郑重的的三重衣，此时里面衣衫皆已汗湿，穿在身上定然不适。十七小心帮他脱下湿衣，只余贴身的一件薄衣，见他面容略有舒展，便用温水搅了帕子给他擦拭。
他睡得很沉，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层淡淡的影。她挪开他搁在额上的手，小心翼翼擦拭他面上的汗，动作极轻柔缓慢，生怕力道大了，弄坏他的脸。然而还是难免碰到他，指尖所触一片滚烫，她赶忙试了试他额温，为他敷了一条冷帕。
他平素喜洁，天暖后每日晨晚都要洗沐，又兼一身汗湿，怕他受寒，便拉开他系扣，小心为他擦拭身上。然而打开衣襟的一刹，犹如惊雷劈顶，她被镇在原地，身形久久未动。
蓦然回神，早已红了眼眶。
他身上到处是鞭痕，长长短短，交错纵横。有的痕迹清浅，有的则深而狰狞，尤其腹部几道深痕交织排列，肖似一个 “井”字。伤疤似乎经历了些时候，但位置形状都有规律，看得出鞭笞之时，他并未躲闪，而是直接迎面受下。她的双目刺痛不已，仿佛他遭受苦难时，她就在一旁看着，几乎能感受到刑杖落在他身上的力道。
她伸手去触那些伤疤，手指颤抖不住，半空停了下，才轻轻落下。指腹轻轻划过那些纹路，一道一道好似没有尽头。她猛然撇过头，泪水夺眶而出。
“哥哥”，她哽了下，“你究竟受了多少苦…”
记得在折冲府，有人被同伴误伤，手背被利剑划出一道口子。就因那点伤，那个身强体健的少年日日高热不退，不出半月便命丧黄泉。而他徒刑苍狼山前就做了病根，时常病倒在榻，实难以想象，他究竟如何挺过这般重刑，来到她的面前，对她说，此生再不会分开…而他所历的苦却从未与她提及…
深夜寂静，只闻榻上人均匀的呼吸声。
十七默默哭泣半日，察觉他肌肤变冷，忙掩上被衾，再出去换盆温水，继续帮他擦拭。
湿帕沾到他时，他身子动了下，可能是还算舒适，喉间发出一声轻叹。
她泪难自抑，不察几滴落在了他的胸膛。他眉头微蹙，唇瓣启合，似乎在说甚么。她抹把眼睛，凑上前听，他竟然在唤“十七”。
她连忙应答，“哥哥，我在。”
他还睡着，眼睫颤动，似在与酒醉的痛苦争斗。
十七泪眼婆娑，朦胧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又慢慢移向那些伤疤。
灯火陡然一跃，她的心被重重一击。
去苍狼山寻他，在城外馆舍逃命那夜，助她的恩人也是一身疤痕，似乎腹部也有个“井”字…
当时她与他行程相悖，再重逢时，他已过殿试，高中状元…
原来恩人竟然是就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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