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么，待有察觉已然慢了一步，好似直路逢曲，转过弯去景色已全然换了模样。
原来那时竟与他失之交臂。
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明明救了她，她却威胁他性命，还出言不逊，说出嫁娶之话…
被命运捉弄竟是这种感觉，荒谬、无力、难言的苦楚…她想放声大笑，亦或高声大哭，然而，做不到，她甚么也做不到…他能活着回到她身旁已是奢求，还要如何呢？
她俯身近前，在他耳旁轻声呢喃，“哥哥…我该怎么办…”话未说完，已再次泪流满面。
从小到大他最看不得她哭，他似听到耳畔压抑的啜泣，又在喃语“十七”二字，面上露出煎熬与挣扎，挣揣许久，仿佛斗赢了酒醉，忽然睁开眼睛，跟着也呼出声音。
十七一顿，从他耳侧移开，“哥哥，我在…”
他醒了，但更起烧热。她撇头抹干泪水，就要出门去寻郎中。感觉手臂一紧，扭头看，他牢牢抓住她衣袖，双目望着她，声音极哑，“十七，别走…”
十七看他烧红的面不住担忧，“还是找郎中来诊看，我脚程快，去去就…”还未说完，臂上那只手忽然用力，一瞬间天地旋转，她还未明发生甚么，人已栽进被衾，接着眼前一暗，被他反身压倒在下。
变故带起一阵劲风，火苗猛烈摇摆彻底熄灭，卧房陷入黑暗中，也更变得更加安静。
十七脑里一片空白，心跳骤然一停继而急如擂鼓，穿过了单薄的衣衫，一下一下砸向身前那个满是疤痕的胸膛。
他俯身靠近，头埋进她脖颈，面抵布枕，口中念着“十七”。
十七在他喃声中惊醒，伸手碰了碰他肩，“哥哥？”
他答应一声，支起手臂，却并未离开，只是垂眼看着她。月光爬升入室，能看清他酡红的面，和一双黑沉沉的眼。他目光现出茫然，良久露出疑色，似乎才见着她，确认般重复，“十七？”
他的脸越来越低，凑近她细细端详，轻轻呼唤，“十七。”
“十七。”他声音里夹着欢喜，“当真是…十七。”
“十七”二字在他口中变得婉转动听，他仿佛唤不够，一连又唤几声，最后一声落下，忽然拥她入怀，低低自语，“别走，我不能没有小妹…”
无尽的苦涩瞬间充盈她的心房，在他心里，她始终是他妹妹，再无其他了。一直以来她逃避克制隐忍…能用到的法子都用了，却仍越陷越深…最不耻的是，她为成全自己的私心，曾试图为齐襄公和文姜开脱…
她觉自己内心肮脏不堪，不想玷污了他，手上稍稍用力，想推开他逃离这里。然而他身形未动，似乎对她的举动不满，手压住她肩，略略偏头，有清浅的呼吸落近，继而她的唇上印上一片温软。
她脑里的弦“啪”地一声断了，耳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空茫白色，不知发生了甚么，自己身处何地，今夕又是何年…
他的唇慢慢移开，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又含糊唤她名字，再次低下轻轻吻住她的唇。
眼前是他放大的面庞，隽秀的眉宇，闭着的眼，纤长的睫羽，还有火热的呼吸。心要跳出胸膛，她呼吸不畅，有种濒临溺死的错觉，绝望中忽然生出欢喜，仿佛埋在心底的隐私在被热切回应…
然而欢喜不过一瞬，有更沉重的枷锁扣向心房，牢牢捆住她的心，让她不知所措痛苦难堪。
她曾无数次自省，明明此人是她的兄长，她与他生在一家，她究竟如何生了别样心思…
她泪如雨下，痛苦地向他求救，“哥哥…”
唇上的滚热顿了一顿，力道消失，朦胧中她看见了光亮。
他低眼看她，抬指为她揩去泪水，复低唇在她额上吻了吻，侧身躺下，伸臂揽她入怀，一手拍抚她背，一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
不知过了多久，背上的手缓缓停下，他又沉沉进入梦乡。
她静静贴靠在他的胸膛，听见了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翌日是个阴雨天，厚厚的乌云压顶，却不见电闪雷鸣，只一劲往下倾倒雨水。
正堂里，十七坐几前擦拭佩剑，一旁的肖燕看得满面艳羡，“甚么时候教教我别的招式罢。”
十七头也不抬，“你习剑术能强身健体便够了，其他招式太危险，对你也不适合。”
肖燕不愿听实话，“我骑马不是也学得不错…你只管教我，我定不会叫你失望。”
十七摇摇头不再多说。
她面色不好，眉间笼着乌云，随时要拔剑相向的模样。肖燕知她性情，不敢再烦她，正好有人进来，压抑的气氛便也不再他一人应对。他欢喜地唤了声“阿郎”，悄悄指指十七，向来人偷偷比了个手势。
十七抚剑的手一滞，剑刃收到鞘中，直起身，眼睛看着地上，“哥哥。”她唤了一声，没立即得到回应，于是慢慢抬起头，看他一身官服，愣了愣，“今日大雨百官休沐，哥哥也要去官署么？”
魏储依坐到几前揉了揉额，“已应齐府邀，”他望向雨幕，“眼下怕是要迟了。”
肖燕立即道：“不迟，不迟，阿郎是要与齐老夫人一起用午膳罢，这会离晌午还有一会，走西河那条路很快便到。我这就去套了马车，阿郎且先稍候。”
魏储依说有劳，扭头看十七，“雨日也去习剑？”他声音尚且沙哑，脸色更是不佳。
十七手指一下下捋着剑穗，“我起时还未落雨…”她顿住话语，做错事一般垂下头。
魏储依嗯了声，拿水盏喝水，盏到唇边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十七盛水递给他，他接过一口饮尽，低眸看着手里的盏，“昨日齐府盛邀，今日要去还礼…恐怕又要晚回，晚食不必等我。”
十七手指攥紧剑穗，“哥哥…当真要娶齐姑娘么？”
魏储依看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自然，陛下口谕赐婚，岂能半途而废…何况，齐姑娘样样皆好，哥哥已是高攀…你不喜欢她做嫂嫂么？”
十七怔怔看他一时，偏过头挪开视线，“哥哥自己喜欢便好。”
果然，他对昨夜全无记忆，可就算记得又怎样呢，昨夜他酒后失态，算不得甚么，何况她私心作怪，根本没想推开他。他是端方君子，无论如何，断不会做他所不齿的齐襄公…
雨势不减，一道电闪横空而下，就在头顶炸开。魏储依提衣摆蹬车，半途忽然停下回望，此时院门已阖，只能看见门上厚重的红漆。肖燕连声唤他，问他可落下甚么。他说无事，收回视线，登上马车，闭眼倚靠车壁假寐。
入夏后一连半月阴雨连天，却也困不住有心人的脚步。不止魏储依去齐府频繁，也能常在魏家看到齐春华身影。自然并非齐春华一人，还有齐大郎一道跟随。齐大郎是个知趣的，直言夜里未睡饱，借了魏家客房小憩，留下一对有情人单独相处。
只是肖燕不长眼睛，趁替福婶端送点心之际，光明正大站在一旁听两人说话。齐家丫鬟频频使眼色，无奈对上一个榆木疙瘩，便只能动手将人拉到一旁。肖燕挠挠头，犹自不解，“你眼睛可是进了灰尘？”
小丫鬟气得跺脚，扭头不再理他。
肖燕并未走远，仍探头探脑望着不远处那二人。直到看见了方回来的十七，兴高采烈要唤她过来，少年声音极大，引廊庭里正对弈的两人齐齐望了过来。
齐春华捏着棋子不动，向魏储依笑笑，“说来我还未见过令妹，今日可算能见到了。”
魏储依望向远方，声音很轻，“十七在公主府做事，最近少得空闲，我也很少见到她。”
十七正去马厩拴马，被肖燕唤住，远远望过来，目光定了一瞬，向廊亭中人颔了颔首。
齐春华莫名起了扭捏，不自在地摸了摸脸，“我这身可还妥帖？”
魏储依愣了愣，看她一双眼，随即笑道：“很好。”
齐春华望着他的笑颜，一张脸红成了石榴。
然而等了许久，并未见到十七身影。齐春华讪讪道：“令妹似乎对我不喜…”否则未来嫂嫂在此，焉有不来拜见之礼。
魏储依说不然，“舍妹性情冷清…往后熟识便好了。”
齐春华品味“往后”二字的含义，脸又红得不成样子。
肖燕终于察觉端倪，贼眉鼠眼偷看一阵，终于留二人清净，自己灰溜溜跑去寻十七。
十七正窝在房中，抱着她的布老虎发呆。
那是魏储依一针一线给她缝做的玩伴，亦或说那就是魏储依。尤其他不在身旁的那段漫长岁月，布偶代替他陪着她，与她一同经历艰难困苦，每日安静之时，她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与布偶大眼对小眼，仿佛能从那双虎眸里看见哥哥的眸…
眼中有泪流下，她将面颊埋进虎身里，久久一动也不动。
远望廊庭那一眼，她看见郎才女貌的两人散发出耀眼的光晕，将她的丑陋，不堪，愧疚，不甘…一样样映得无处遁形…
肖燕和她说，齐春华眉眼与她的极为肖像，可那一眼她看得清楚，明明就不一样。齐春华眉眼婉魅，就好似天际的新月，而她的眉眼，似男子。
丑陋安可与美丽相对。十七怕见到齐春华，不敢多留家中，匆匆逃出家门，在外游荡到晚间方回。这个时辰都该歇息了，书房却仍燃着灯，夜晚没有那个完满的人比对，丑陋亦敢开始现了形，她吸了吸气，犹豫再三推开门扉。
魏储依正埋头处理公务，见她进来，声音温和地和她说话，“灶厨温着饭，快去用罢。”
十七答应一声，默了半日，坐到一旁。夏日炎炎，夜里也有暑气，书房架了冰鉴，立在书案旁，正飘忽忽冒着冷气。
她不动声色合上鉴鼎，将之挪到角落里。
魏储依看她一眼，仍埋头批阅公文。
十七视线从他行云流水的笔尖，慢慢移到他的面上，最后定在他的唇畔，直到他停下笔，看她问说：“有事？”
她愣住一瞬，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无事。”
魏储依欲提笔继续，然而笔尖悬在半空许久未落，一滴墨直直坠下，素纸被晕染，无法再用。
他换一张新纸，趁便递给她一本书，“许久未教你习字，看看书上的字可还认得。”
十七接了过来，是古籍《春秋》。她随手翻到一页，上写：“七年春，文姜会齐侯于防，齐志也。”她手一抖，书立即跌落几上。
她面无血色，魏储依忙探身近前，“怎么了？”
十七如临大敌，急急向后退去，不防被坐席绊脚，一下跌到地上。
魏储依顿在原地，一双眼望着她，抿唇不语。
十七很快自己爬起，手忙脚乱拍落衣上尘土，踉跄转身，临近门口仓促说道：“不叨扰哥哥忙碌，我回房去了。”
她来去匆匆，一阵风一样。
魏储依拾起书，她方才看的那页折破一角，他轻轻抚平痕迹，视线落在那页字上，蓦然变了神色。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在水何方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