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话岂能做真，许郎中哼道：“这几年让你寻的药草也都寻到了，往后并不再需要，我救你数回，你需重新报答。”
十七问他，“如何报答？”
许郎中想了想说：“我无儿无女，待我年迈走不动路时，你给我养老送终。”
十七立即答应，“好。”
许郎中大喜，“那便随我速速离开此地，你个丫头如何能与这些男子长久厮混一处。”
十七低眸沉思许久，还是拒绝，“我还是要在这里。”
许郎中说不动她，不欢而散。
萧恒也绞尽脑汁劝说，她一味不应，最后只能作罢。他不畏祖父惩罚，搬到十七邻舍，平日横行惯了，为所欲为起来颇有警示意味，效果也颇显着，自此再无人敢闯她的房间。
尚且不够。
每逢雷雨天，萧恒便替她出巡做训，他本是地痞无赖，混在人堆里招摇撞骗，谁若碰到他一下，就倒地作态哀嚎不止，定要人以金银赔偿。那些人认知里，萧恒虽然纨绔，实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单单身手上，满营大约只不是十七对手，每逢练习比试，他可是能轻而易举名列前茅，又顾忌他的身份，并不敢拿他如何。
有萧恒两肋插刀，十七只是安心躲在房中，咬紧牙关承受一个又一个雷闪。
无非是“躲藏”二字，就如与兄长团聚后的雷雨天一样，躲进一个无人的角落，挨过那阵便好了…
她轻描淡写，他却听得心肝俱碎。
他拍抚她背的手不住颤抖，闭上双目回想她方才模样，只觉心如刀割，恨不能替她承受痛苦。他捧起她的脸，她一双清澈的眸便装满他的模样，他脸贴上她的额，声息哽咽，“对不住，都是因我之过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过去便过去了，何况她好端端地在这里。她无事人一般，笑着安慰他，“那些都算不得甚么，我只是时时想念哥哥，无法忍受哥哥不在身旁。”她手抵在他胸膛，指腹划过衣襟，隔了轻薄布帛，触到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哥哥身上的伤…”她停了下，艰难问道：“都是鞭痕么？”
魏储依没再隐瞒她，“是，徒刑是有惩戒的，鞭笞三百，十年还清…不过苍狼山长官对我尚算照顾，并未全罚。”
“哥哥，”十七泪眼朦胧，吸了吸气方说：“你本体弱多疾，如何熬得住…”
魏储依轻轻拍抚她背，“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只是受刑时有点痛，过后上了药便好了。”他揩去她脸上泪水，轻巧一笑，“你看，刑罚只在前面，后背还是好的…不过每要变天，疤痕刺痒难忍，苍狼山又四季多雨，那些年，我只有念着我的十七才能挨过。”
“现在呢，”他衣襟松散，露出疤痕真容，她手不觉探入他衣里，指腹颤抖地拂过那些疤痕，“现在变天还痒么？”
魏储依移开面颊，垂眼看她，温热的气息就在她额上，“自与十七团聚，每日被迫喝下那些将养身子的药草，如今，都好了。”
她的泪顺眼角滴落，他替她抹干泪水，宽慰笑笑，“不是早就看过那些疤痕了么，怎还是这样难过？”
十七手指在一道道疤痕上停驻，泪滴止也止不住，“难过的，只要想到哥哥受过的苦，就难过…”
“都过去了，”他抚过她尖瘦的下颌，额抵着她额，低低诉说：“你难过，我就更难过…都过去了，往后再不会有那些苦难，你我都好好活着，往后再不会分离…”
十七闷声说好，手在他胸口停下，张开手掌覆盖几道疤痕，感受手心里滚热的方寸之间，一下一下沉重的跳动，那是他活着的象征，经历了那些灾苦，如今他和她都好好地活在世间。
他捉出怀里那只冰冷的小手，不让她继续探索那些伤痛，而是改为更紧密的拥抱，心挨着心，感受彼此的心跳。仿佛觉得不够清晰，他低下唇，在她脸颊轻轻吻了吻，挪开，静静看着她。
她似乎愣住了，脸颊慢慢镀上一层红晕，忽然仰头在他下巴上飞快地亲了下，又立即埋头在他怀中。这个怀抱有他清爽馨温的气息，久违的熟悉感愈渐浓郁，她贴在他胸口，听他强有力的心跳，眼皮渐渐沉重，发出的声音轻轻缓缓，“哥哥，我冷，你给我暖被子好么？”
幼时情景与此刻交融，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小小姑娘畏惧严寒，要哥哥暖了被子才肯入睡。
他的心柔软一片，她要甚么，想也不必想都答应她。他的指尖穿过她柔软的发丝，一下一下梳理顺抚，另一只手紧揽她背，用自己的身躯焐热她的，在她头上轻轻说：“睡罢，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魏储依上一次见到徐羊吾，还是从博征馆辞出那日。
徐羊吾送他到工部官署，十几里路，一路步行，途径两座市坊。每每要道别，却又相送，走了又走，最后送完全程。
魏储依在博征馆时候不长，虽与徐羊吾是僚友，但为官之道并不相合。
徐羊吾主张：“先为他，而后谋己”，而魏储依则持：“一视同取”。两人为此有辩，各有坚持，各有所悟。然道不同，不能强求。虽非至交好友，也算相熟之人。
官场憔人心，同在一城，也难遇见。
如今再见徐羊吾，却是在牢狱里。
多日阴雨连天，人都有了郁色。每日魏储依匆匆去趟官署便回，回来后多待在家中陪伴十七身旁。
十七也非遇雷皆惧，催他自忙，他不肯，定要时时看着她才安心。
终于天朗气清，十七要送他去值上，他却生了怠惰，留在家中，一会给她梳妆，一会要替她搭配衣衫。眼看太阳越来越高，他看见打在窗内的光束，忽然起了游兴，“不若一同去园中散散？”
十七正对镜子端坐。镜中女子绿云晓鬟，锦衣绣裳，与平日的她迥然而异，也不知他如何做到的。
他托起她下颌，自己端详一番，似乎甚是满意，“甚美，我家十七果然是这天下最美的姑娘。”
他这样直白夸赞，简直让人无地自容。
她一阵羞窘，看向他白皙纤长的手，就是这双手让她变了副模样，当真奇哉。她再三犹豫，“哥哥，今日是个晴好天气。”
他进爵司空，虽是虚衔，但公务确实更多了，这两日总有小吏寻来问询差事，他再三细致叮嘱，待其离开却又眉梢挂忧，显然并不全然放心。她知道他的心事，便委婉提醒，“晴日是要上朝的。”
魏储依看着她的眼睛，温和一笑，“今日无朝会，且官署的事都交代好了，不去也无妨。”说着再次邀约，“外头似乎还有零星疫患，就一同在家游园可好？”
十七被他的笑容迷了心智，鬼使神差地捉住他指尖轻轻握在自己手中。他顿了下，反握住她的手，指尖伸展，与她十指紧扣。
两人从书房后门出，衣袖下手挽着手，一个面颊燃烧烈火，一个耳上染了霞晕。
盛夏时节，满眼碧翠，其间点映各色花朵，清潭微波柔枝细蔓，园池不大，倒也惬意。
十七心神全在身侧之人身上，不时侧头看他，每隔一会便要拢拢手指，感受指与指间紧密相缠的触感。
身侧人却慢慢止住脚步，偏过头去咳了声，耳上着火，红得更加惹目。他正身看向她，头渐与她靠近，在她耳旁似要说甚么，但却并未开口，停了一会又向下移，就在离她脸颊寸许距离时，忽听远方肖燕高声呼叫：“阿郎可在么，有客来访…”
他的气息顿了一顿，抬手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再直身看向远方，没有立即回应。
远方草木茂盛，未有多深邃，但遮掩了视线，看不见尽头。
十七捏捏他的指尖，“肖燕说有客来。”
魏储依点点头，想说甚么，那头又起肖燕疾声呼叫。他终是叹了叹气，脚步开始回转。却一直拉着她手，直到走出绿荫，走上回廊，见到前方的人影，他才慢慢松开。
肖燕神情怪异，对来家里的客大感好奇，“原来阿郎在家，十七也在。”十七平时甚少做妆扮，今日说不出的美貌，他不由多看一眼，才又说回正事，“来人…是个女子，说有要事，定要见到阿郎。”
自家阿郎前途似锦，又生了一副好样貌，有女子倾慕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齐家的事才过去不久，阿郎定然也没有那份心思，不知怎的招惹到了这个女子，居然只身一人便闯了进来。
来人是…女子…
十七看向魏储依。
魏储依也正看着她，向她笑着点点头，这才对肖燕说：“先去看茶，我这便过去。”
肖燕向十七做鬼脸，答应一声跑去招待客人。
魏储依拍拍她头，低下声音，“应是谁有事寻来…随我一道待客可好？”
十七将头上那只手移握在手心里，用力攥了攥，放开来，向他点了点头。
二人一同走进正厅，就见来客蓬头垢面缩在地上，闻声抬头望过来，呆滞的目一瞬燃起希冀。
此人魏储依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直到女子扑跪身前，断断续续诉说来意，言语中提起徐羊吾，他这才记起女子是徐羊吾的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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