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仰目看他，他眉眼静秀，乌黑的眼珠藏了渊水，无波无澜，却含了一簇遇水不灭的火焰，那样灼目，那样勾人心魄。这么多年这副容貌似乎从未改变，年少时青涩而老成，长大了从容而超逸，如今而立之年风姿更盛从前，哪里就老了。
但时光眨眼即逝，总是让人感叹。她向前近了近，仔细看他一回，提唇一笑，“先生确实老了，否则怎会如此慨叹。”
魏储依望着她近在眼前的脸，笑了笑，很快说起他的担忧，“监军便是晁御史么？”
果然她眉心微皱，若有所思，“先生从前可认识他？”记起从前，顿时了悟，“我说此人名讳怎如此耳熟，便是原来的殿中侍御史罢，他不是中人计谋，三五载内不会再升官的么，怎忽然变成了监军？”
魏储依想了想，“几年前齐御史辞官，御史一职先由曹尚书代任，后来由晁衡接替…我与他偶有见过，但未曾打过交道。”
十七嗯了声，“看来那晁横是特地来此寻事…”忽然声色俱寒，“先前我便与他有过节，如今胆敢扰我时光，我要看看他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甚么。”说完就要出去，他开口叫住她，她也似乎记起甚么，交代说：“先生就留在这里，晁横离开前莫要露面。”
魏储依默了下，“那日我从城中回，正遇见晁横一行…或许晁横此番是为我来的？”他心中计较她的安危，毕竟曾同在朝为官僚，多少听说一些彼此事迹。晁横眼光毒辣心思阴狠，身后势力盘根错节，否则也不会在齐戎辞官后，从殿中侍御史连越数级，直接升至御史台中丞。何况听说了她当年在西陵城杀人始末，还有她后来离家出走留下那本书里的字墨，便是与此人有关…越想越觉不妥，担忧道：“可会给将军带来麻烦？”
十七当即眉眼凝霜，“他敢…当年他犯我忌讳，我见之已无威胁便放他一马，今日他敢找上门来，我便让他走不出朝凤！”见他深沉的目光望过来，顿了顿，和了声色，“罢了，晁横既然指名要主簿赴宴，想必已打探清楚主簿就在营里，躲躲藏藏反倒让人起疑，不如先生便随我同去罢。有我在，必护先生安稳。”
魏储依点点头，“既然他为我而来，若见不着岂会善罢甘休。也好，我随将军同行，看看他要做甚么。”
魏储依也换了身衣服，与十七同去正厅入了主座。不久晁横几人入营，来到大将军席前，拱手深揖一礼，口呼：“晁横拜见大将军！”模样倒是恭谨，全无军里指指点点的嚣张气焰。
寿宴变作会客宴，气氛迥然而异。
大将军起身拱了拱手，略寒暄几句，指左右席介绍说：“此乃朝凤营副将左右将军。”
晁横又转而向简野霍承宝拜礼，“早听闻定武大将军的两个副将风姿卓越勇武威武，今日一见当真不同凡响。”说着视线落在与大将军同座的主簿身上，讶道：“这便是大将军主簿？可是我老眼昏花，竟看出主簿与曾经的魏司空一模一样！”
魏储依向其礼了礼，淡道：“监军好眼力，在下正是魏储依。”
晁横大惊失色，四顾近前，低下声音，“陛下若知魏郎君在上合做官，定会龙颜大怒，欺君之罪可是要问斩…”
魏储依从容笑笑，“监军误会了，在下一介白身，并非官宦。”
晁衡长长叹了一声，“当年听闻魏郎君的妹妹没了，魏郎君也几乎要病死，如今郎君出现在北境，可是因为失了妹妹心灰意冷，来战场消磨时光么？”
魏储依神色一片冷然，“我是事情监军知道的不少，可是在时时窥视我么？”
晁横愣了愣，连连说不敢，看向大将军，后者抬了抬手，“监军远行至此，不入宴席，怎对本将军的主簿这般有兴趣？”
晁横忙道不敢，入席举杯谢罪，一时颂毕陛下恩泽，再一次捧杯起身，“再过几日就要与匈奴议和交换人质，一路还要有劳大将军护佑。”
十七微微一笑，“保护监军乃我职责所在，监军不必多礼。”
晁横复入座，酒过半酣，面上渐渐不再拘谨。视线从十七面上来到左右将军面上，几番打量，笑道：“原来大将军与左右都是少年英雄，不知可都有婚配否？”说着向随从使个眼色，随从领命出去，片刻折返，带进几个十五六岁的貌美女子。
十七眸里现出冷色，重重搁下杯盏，“监军这是何意？”
晁横恭维笑笑，“陛下深知营里生活艰苦，特命我给几位将军送来美人。”
几美人大约都经过锤炼，听到指令婀娜摇曳地走向几人。
一阵胭脂气息扑面而来，简野厌嫌地皱皱鼻子，因面对朝廷使君，不好出言不逊，只低声呵斥，“莫要近前！”霍承宝倒是坐如泰山，由那女子斟茶倒水，还道声谢接过饮了，看得简野直暗中唾弃。
那边大将军因和主簿一席，美人在案前蹉跎半日，正要绕行上前，被大将军冷肃的目光震慑，徒经恫吓，手脚一软便要去到魏储依身旁。十七及时开口止住她，“退下。”又扬声唤来身后随卫，“都拖出去关起来，等候发落。”
晁横大为不解，“大将军何故如此？这也是陛下厚恩…”
十七冷目望向他，“军中禁养女侍，御史既是监军，难道不知么？”
眼见随卫将人拖下，晁横只能陪笑，“大将军甚是威严，倒是我疏忽了，也罢，”他又向左右使个眼色，一时随侍又带上一个形容昳丽的柔弱男子，指之介绍说：“此人名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只闻大将军威名便仰慕不已，不如叫此人陪伴大将军身侧如何？”
十七看也没看那人，闻言笑了一声，“监军还真是长目飞耳，连我是断袖这等秘闻都这样清楚。”她笑意深沉，眸光却是冷的。
经沙场之人的注视久了会让人胆寒，但能做到御史这个位子，自有四两拨千斤的本领，晁横倒是稳稳端坐，举起杯盏一笑，“我在红羽坊听说大将军原先养了一个男倌，大将军对那男侍喜爱得紧，自然，人之不同喜好也尽不相同，这也非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哈哈笑了两声，指堂下男倌道：“云还未伺候过人，此番前来也只是想观瞻大将军风采，他得知大将军不近女子，不知高兴多久…世事这样巧妙，说明他与大将军何该有缘，此乃美事一桩，大将军意下如何？”
“不合我意。”大将军拒绝别人向来直截了当，“监军既然知道我的喜好，难道就没去打听打听我养的那男倌是何样貌么？”
魏储依偏头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为她续茶。
她接过茶盏从容一饮，淡淡扫向对席，“早在数年前，我还是个无名小卒，有一回从上合回西城公主府探望祖父，恰遇祖父奉命去西陵城办差，我便随祖父同往。那一行不单我公主府人，还有齐御史与户部侍郎，以及当时还是工部屯田郎中的魏先生，”顿了顿语调渐缓，“一路上曾多蒙魏先生照拂，我也渐渐钟情于他，到我再回上合，一别数载，对他更是念念不忘…乃至于碰到一个样貌与他几分相似之人，我便留在了身边…”
简野早张大嘴巴，原以为主簿是青雨的替身，没想到竟叫他弄反了，原来那青雨是主簿的影子…他看霍承宝一眼，后者一如方才那般冷静，似乎对这个惊天秘闻毫无惊诧。
室中几人，只有车安看了过来，眼里露出一丝诧异。
晁横也愣了愣，看看魏储依又看看大将军，竟然一时无了言语。
大将军不去管他，和声叹了叹，似乎这是一个甜蜜的负担，“如今我钟爱之人就在身旁，倘若再留下旁人，岂不是要失信于挚爱，他若心有芥蒂不再同我好，我该找谁说理去…至于监军美意本将军心领了，这位云公子请监军带回去罢。”
简野简直要惊掉下巴，他暗中窥察各人神色，似乎唯独自己大惊小怪，便饮口茶按捺住想说话的冲动。
魏储依长睫下的眸里也有惊讶，不过很快化作暖意，柔比三月春水，睫羽微眨有浅波浮其上。甚至唇角也不自觉扬起，不过记得眼前之景又很快压平。
于是他又给她添茶，才从炉上温热的清茶。
这个“寿宴”他很欢喜，欢喜到手上的动作都轻快了。
晁横愣了一会，不住点头，“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他命人将云带下去，举盏笑道：“从未想过魏郎君居然也是…魏郎君往后也要留在上合么，陛下尝尝惋叹郎君才干，以为当年郎君活不长了才放郎君归隐，倘若知晓郎君还好好活着，又岂能轻易许郎君离开朝堂。郎君怎么想的，不如我回去禀明陛下，陛下英明，定会重新启用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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