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储依看向他，面上没有表情，淡淡的一瞥，早年为官养成的威仪仍在，颇有慑人气势。晁横下意识住了口，记起自己身份，又要说话，被大将军截住话头。
十七唇角挑起笑意，冰冷得让人心惊，“监军话语里三句不离魏郎君，难道此行不是为了巡视，反而是为了我的人么？”她英隽的眉眼陡然凌厉，寒声说：“本将军极是偏私，若有人胆敢觊觎我的人，我定不问缘由除之后快。”
魏储依心里的冰防被那声“我的人”彻底融化，倘若没有旁人，他一定会将她狠狠拥入怀里，告诉她一直以来的思念和挣扎，然后问问她可能原谅自己…然而直到晁横一行人离开，身旁人也再未有反应，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他苦涩笑笑，隔阂已经厚比天高，不是轻易就可化解的。不过他还是很欢喜，至少她心里有他。
晁横离开后，几位将领仍留在正厅，室中无人说话，素日口若悬河的简野也紧闭嘴唇面色凝重，一时间静谧得可闻滴漏声响。
大将军接过主簿递来的温茶，指尖在杯盏上轻转，终于开口打破平静，“也许大战又要来临，先生…”
魏储依温声打断她，“我留在这里。”
十七侧头看他，良久，点了点头。
简野看向二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明明中间有一臂间距，言语间刻意而生疏，却又莫名和谐。他实想不通，那二人既早有渊源，为何再次相遇反而像隔着十万八千里似的，倒要他跟着费尽心思。这也罢了，那晁横曾与魏主簿同朝为官，此次前来确认其实，被大将军直接堵回，不定要闹出甚么祸事来，还不如除之而后快。定北军对议和多有不满，兴许这是一个好时机。
果然半个时辰后车安返还，奉上一封书信，禀道：“那晁横回馆舍后偷偷派人分三路人马往都城送信，俱被定北军截下，大将军如何处置？”
十七看不懂，将之递给魏储依。
魏储依接过信函，眉宇越蹙越深。上面的话是用暗语写就，弯弯绕绕难以明了，他揣度半日，一字一字译出，“原司空魏序惜入上合助定王谋反。”想起所闻晁横在上合种种行径，不由肃了神色，“只怕晁横此番议和是假，攀咬定王是真。”
“是了。”十七又细细看那些鬼画符，“晁横到此月余，心思不在议和，反而日日打探定王行踪，并试图收买将领以做诬陷之举，好在军心稳定众将领不会背信弃义，短时间内晁横无计可施，于是便要借先生身在上合而做文章…”
魏储依看着她，“可需要我如何做？”
十七将密信投入火中，“近期先生莫要出营，护好自己周全便可。”言罢向车安，“定王准备如何了？”
车安回道：“一切就绪。”
十七点点头，佩剑按在几上，眸里寒光毕现，“杀！”
车安领命即刻离去。
室中静了一静，十七起身行到堂下，面向众人肃了声音，“匈奴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监军一行去往红羽坊路上派暗谍将之杀害，意在污蔑我定北军，从而破坏两方议和。如今议和仪队惨死，我晋岂可任人欺辱宰割，自然要维护朝廷威厉，为监军报仇！即日起全军戒严，右将军领半数人马驻守北境关，左将军带另半数随我攻入匈奴腹地。余者各去九溪临川大营，助营守谋事。”
众人齐齐领命，各自出门去了。
室中只剩一坐一立的两人。
春阳从门牖直入室中，罩在他身上仿若本身就散着光芒，明晃晃地，一如当年状元游街那样光彩夺目。而她立在暗影里一动未动，良久才沉声道：“匈奴奸邪，若不被打得怕到骨子里，就会时刻崛起侵袭我晋犯恶，这也是为何定王打了十几年，上合一直还是这番光景。百姓永远战战兢兢水深火热，活着都不能自主，还谈何其他。此一战其实酝酿已久，不会因为朝廷议和而停止。晁横此举是奉皇帝旨意要除定王也好，自己横生异心也罢，既然来了此地便都当死。”
这是在向他解释杀人始末。他心潮涌动难以平息，起身来到她身旁，袖里掩藏的手紧攥成拳，才堪堪抑制住想拥抱她的冲动。他沉默少时，低眸深深看着她，“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要平安归来。”
十七仰目看他，“营里也未必全然安全，无论何时保命要紧。不要做上回那样用自己身体保护别人之举。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门外有人禀事，她看他一眼，大步往外走去。光束随她身影跳跃不止，就在她要被光辉彻底吞入时，他出声叫住了她，她止步回头，背光看不清她的神色，只余一道柔和的面目弧线。他轻轻说道：“我等你。”
她嗯了一声，与他对望片时，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
朝廷接到军报时，定北军已直入匈奴腹地。匈奴残杀晋使节晁横，定北军上下震怒。事急从权，在禀明皇帝前，定王率领三军攻伐匈奴地，以正晋威。议和失败，朝廷上下掀起无数口水与争端，主和派自然不愿看见流血，以上合百姓疾苦粮仓空乏为由痛斥定王鲁莽，而主战派则陈述短短一载上合缺粮少衣之势逆转，早已不是只手空拳打仗，并大赞定王深谋远虑。此起彼伏，各不相让。
倒是皇帝不置一词，只坐在上首观众舌辩。半晌问向刑部尚书曹祁，“尚书如何看待此事？”
曹祁是定王舅父，皇帝问他自有深意。他心思急转，斟酌道：“臣以为匈奴触犯天威，不可不伐。上合既已能自给自足，便不必再多担忧，如今成国攻我南疆势头正猛，陛下心思尽可放在南边。”他没提定王，自然也未有对其评述。
年轻的帝王面色阴郁，金口一开殿中一肃，“匈奴屡犯我晋，又不敢承认杀我使节，公然冒犯我大国威仪，如此狼子野心之辈，当攻之。”
天子一言既出，主和派自然不辩而散。
朝堂如何并不影响上合。
将士战场搏命，有心之人朝内嘴斗，党同伐异，自古皆然。
匈奴被栽赃并非冤枉，原本就无真心议和，在向晋廷示好同时，悄悄纳入其北鲜卑内讧逃士，充盈军需以待时机再备战上合。定王与大将军兵分两路，一路从西至北绕过荒原隐河，一路从北直上，直进匈奴地，最终在匈奴王庭所在的尺万城外五十里汇聚一处，与匈奴大战数日，几乎击破其都城。
这场大战以匈奴王庭溃散潜逃，定王身负重伤而结束。
匈奴王战死，王庭旁支代其负荆请罪，膝行三百步，以首叩地，诺言十年不再南下牧马。攻伐匈奴本意并非要弑杀殆尽，何况匈奴地广人稀，有很多部落并未参与战争，也未侵进过晋界，当区别待之。按先前定王指示，由大将军代定王纳降。
月余定王伤稳，大军开拔回营。
定王未回北境城，而是被大将军直接送到朝凤大将军府，由神医许郎中亲自诊治。
十七才回府里，便有小卒来报说：“定王妃昨日就到了，就歇在女药童的厢房里，方才去了定王房中。”
十七望向那方，顿了下说：“着人好生照看。”
节令已至盛夏，天地间一派滚热之时。
大将军回府安置妥当，确认定王无虞才回城郊大营。征战沙场的这一载全军上下寝食难安，就是心胸能容天地的简野也日渐消瘦，反而是匈奴彻底投诚后，他没了目标，日日在尺万城兜转，居然胖了不少。这一战他左臂负伤，以一根素帛缠吊在胸膛，不可骑马便坐在马车里，由大将军亲自开道护送，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这会他嘴里衔根野草，扯开幔帘对大将军笑笑，“将军身上也有伤，不如也乘车罢？”车里很宽敞，入城后买来几只茵垫，又厚又软，坐上去舒服极了。他把几只茵俱摆放整齐，再三邀请端坐马背的人，“保证不会硌着大将军。”
十七说不必，“左将军好生休息。”
简野笑呵呵赞叹，“还是大将军勇武。”他换个舒适姿势，倚靠车壁面向大将军，两道眼弯里闪着繁星，满是钦佩之情。
十七被他看得不自在，蹙了蹙眉，“又想做甚么？”
简野一脸谄媚，“看着大将军就好。”
十七看他一眼，不明所以。
一旁小将见状笑道：“左将军最是崇敬大将军，得空便和我等讲述大将军如何沙场征伐，斩杀了多少匈奴，叫我等无缘亲眼目睹大将军风采之人心生艳羡。”
十七“哦？”了一声，“左将军都说了甚么？”
小将掰手指一一数道：“左将军说大将军在战场亲自鸣鼓鼓舞士气，就在战鼓旁挽弓射箭直中匈奴首要害，河套一战，大将军多次救回营下将士性命，左将军也是被大将军从死人堆里拖回来的…”
简野笑嘻嘻道：“我还没和他说大将军是如何代定王与匈奴谈判，大将军只一人一马一长剑，就吓得匈奴直屁滚尿流…”
几小将忙打马上前追问详情。十七摇头失笑，难得收起威仪，让出空隙，由他夸夸其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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