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铮看清楚他手里的东西，喜出望外，扑上去一把抓住绳索，他见眼前这青年抓得这般轻松，便没警惕，不想这一抓，险些被那绳子带得摔个马趴，得亏在军中这些年没白待，下盘一沉，才算让他勉强没让这张糙脸糊到这雪地上，一时也不敢再托大，把绳子绕了一圈缠在腰上，才抱了抱手：“多谢出手相助。”
青年这才松了手，全然没看到他刚才片刻的窘态似的，淡淡点头回礼：“举手之劳。”说着又朝绳索另一端看了一眼。
程铮还以为他必定要问绳索另一端绑了什么值得他们这般兴师动众，心中连托词都想好了，可等了好一会儿，却没等到收回目光的青年开口询问。
程铮不露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见他窄袖乌靴，一身出远门的装束，衣着单薄地站在劲风急雪中，却纹丝不动，嘴角虽然似有笑意，眼底却一片清冷。
直觉告诉他，此人必不简单。
可不知道对方底细，身边还有一根维系着大帅安危的绳缆，程铮有所顾忌，便想着先把人支开：“兄台帮了大忙，若是不介意，不如随本将军回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聊表谢意。”
青年依然儒雅，却惜字如金：“将军，请。”
程铮心里犯嘀咕，往前走的时候眼角余光一直瞥着青年，时刻提防着。
他们距离营地不过十几步路，回到营地后程铮第一时间让人重新绑好绳索，再三检查之后拉住一个士兵问道：“还有多少时间？”
“回将军，还剩不到一刻钟。”
程铮脸色凝重地往绳索延伸的方向看了看：“看好时间，到点就往回拉。”
他说完回身，就见方才那个青年已经披上了厚重的狐裘朝自己走过来，这一看，才发现青年眉宇间给人的感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半是好奇半是探询地看着，就见那人直冲着自己而来，亮了金牌：“江翊，此来是奉太子之命护送粮草。”
程铮凑上前去仔细看了，心中虽有不情愿，却还是抱拳要跪：“拜见钦差......”
江翊在他手下一托，阻止了他的动作：“江某虽是钦差，却无甚功绩，将军镇守边境，护百姓安宁，是大裕的功臣，江某受不起这一拜。”
程铮一怔，心神激荡，莫名对这素昧平生的钦差大人生出些好感来，全然忘了自己刚才是怎么防贼似的防着人家的：“江大人高义，程某佩服。”
江翊冲他笑了笑：“程将军过奖。”
他早看出来眼前这个小将军对他有所提防，也知道按照北境军一向来的处境，这些人对朝廷派来的钦差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他此来是冲着他们的大帅来的，总不能一开始就和他手底下的人闹不愉快，这才特地把漂亮话说在前头。
没想到这位程将军的人心这么好收买......
见对方放下忌惮，江翊便切入主题：“江某本是要去拜见大帅的，没想到扑了个空，听说大帅在此处办要紧事，一来就看到方才那一幕，不知这绳子另一头绑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还有大帅在何处？”
程铮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风雪恶劣，营中取暖的炭火不足，若是再不想办法，出不了两日，营中的将士们便只能硬挨了，但是江大人你也看到了，这方圆数里内连找一棵能点火的木头都难，大帅知道情况，便......替我们探路去了。”
“探路？”江翊瞳仁一缩：“这绳索的另一头绑的是他？”
程铮见他脸色忽沉，没来得及思考他为什么要动气，生怕他虽然话说得好听，但毕竟是皇城脚下的人，若是回头借题发挥为难大帅就麻烦了，忙解释道：“江大人不用担心，大帅带着一匹识路的头马，他要找的那片林子便在那头马此前常活动的区域，绳子是双重保障，可以兼做回程的指引，以及路线标记。”
江翊无意识攥紧了拳头：“他去了多久？”
“马上就两个时辰了.......大帅同我们约定，若是到了时间他还没出来，便让我们拉绳子。”程铮说着，目光转向一旁计时的沙漏，恰好看到最后一撮沙子落下，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丢下江翊疾步走到绳索旁，喊道：“快，拉绳子！”
边上的几名士兵立刻簇拥过来，试图将绳子往回拉，拽了几下，便有人发现手感不对。
“将军，这绳子......好像拉不动了。”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原本在拉绳子的人全停下了动作。
绳子拽不动，说明另一头绑住了什么。
但大帅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出来也是事实。
程铮想了想，正要开口，就听边上有人道：“我去找他。”
程铮回头惊讶地看着江翊：“你？”
江翊没心思跟他多解释，只是道：“劳烦程将军看好这绳子，可莫要让它再跑了。”
说完，翻身越过营栅就准备摸着绳子往里去。
只是他还没走两步，就停住了。
两道身影破开风雪而来。
江翊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即便那身影依然模糊，那人也因躲避扑面的雪花而微低着头，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疾跑而上，把那些“抓好绳子”的叫嚷甩在身后。
莫庭晟从没想过在暴雪天的雪地里行走会这般艰难，远比他想象的要更耗费体力，若不是这些年的纨绔只是装装表面，私下操练仍没落下，他还真有些吃不消。
他这一来一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当时只考虑用绳索作为指路的路引，却没想到多留一根在身上作为回程的借力。
失算，小觑了这天灾的威力......
莫庭晟眯起眼往白茫茫一片的前方看了看，叹了口气，认命埋头前行。
正走着，忽觉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他一惊，心说该不会这天气还有什么猛兽出没，手摸向腰间迅速抽出短刃。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个人，行动势如闪电，眨眼快到跟前，随之而来夹杂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莫庭晟心里立刻浮出一个名字，手上的短刃跟着这牵动的心念一顿。
就这么一犹豫，便被人抱了个满怀。
莫庭晟有了前车之鉴，反手挡在他胸前一推，摸了个扎实，惊道：“不是幻觉？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隔着层层布帛遮挡，听起来闷闷的，却字字清晰，即便被强劲的风雪吹得有些涣散，还是一字不落进了江翊的耳朵里。
分明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在时隔多日日夜牵挂的情人听来，却成了不折不扣的表白——原来，并不只有我一个人日思夜想，走火入魔。
江翊一言不发地伸手拉下他的面罩，凑上前去在他冰冷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哑声：“回去再说。”
两人回到军营，莫庭晟便将后面的事情全权交给程铮，两人说话的时候程铮的眼睛一直往江翊的方向飘，等到正经事说完，贼头贼脑地压低声音问道：“大帅，你和江大人闹不愉快了？他脸怎么这么黑？”
莫庭晟答非所问：“江大人？”
程铮冲站在他侧后指了指：“就是那位啊，金陵派来给咱们送补给的钦差大人，大帅，你不知道刚才......”
莫庭晟被“钦差大人”砸得脑子一空，后面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烦躁地冲他摆了摆手，领着江翊往主帐去了。
一路上江翊都没出声，莫庭晟始终先他半步走在前面，僵着脖子没回头，直到回到营帐脱下湿冷的外衣，正准备回头，就被带着体温的裘衣裹了个实在，而后手腕被人拽住转了个身，他也不躲不挣扎，顺势贴进熟悉的怀抱，轻车熟路地搂了个结实。
可江翊仍然沉默着。
莫庭晟越过他的肩头盯着帐顶良久，忍不住出声：“江翊......”
“闭嘴！”江翊在他耳边低喝了一声，手上却半点要松的意思。
莫庭晟一愣，叹了口气，搭在他腰间的手顺着攀上他的肩背，在他背上顺着毛：“不是都说小别胜新婚，你怎么一见面就凶我？嗯？”
他这一声“嗯”贴着耳根子，尾音上挑，明摆着就是情人之间打情骂俏的口吻。
江翊原本备了一肚子的火气要冲他发，到了地方却被这兜头的暴雪冻了个措手不及。
怀中人身上的寒气还没捂热，他本舍不得发火，可莫庭晟这态度，分明就是不知悔改。
江翊恨得牙痒痒，磨了磨后槽牙，侧头在他耳尖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这一下也没收着劲儿，莫庭晟没有防备，疼得抽了口气，拳头都硬了，差一点动手揍人，江翊却跟失心疯了似的，伸出舌尖在伤口上扫了一下。
奇异的酥麻感顺着脊背一路乱窜，一声惊喘险些溢出，被莫庭晟生生压下。
他生怕再这么抱下去这小子还要做出更逾矩的事，忙挣脱他的怀抱，一摸耳朵，果然破皮了，揉着耳朵笑骂：“你小子属狗的吗？”
江翊轻哼了一声，拽下他的手上前查看伤口，嘴上不饶人地道：“我要是狗，就把你的心肝脾肺都挖出来吃了，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
莫庭晟摸了摸鼻子，自知理亏，只想找个什么借口转移话题，就听江翊问道：“北境军的条件......当真这般艰苦吗？”
他的语气满是不忍，莫庭晟“嗯？”了一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他正盯着床榻上那床只有指宽那么厚的薄被：“你就只盖这么一床？”
“倒也不是，”莫庭晟不以为意地冲摆在角落的一个箱子扬了扬下巴：“那里面还有些御寒的衣被，我本来就不怕冷，睡觉的时候又不喜欢身上压得太厚重，所以平时都是生个炉子，再盖件外衣也就够了......”说着忽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一唱三叹地卖惨道：“不过这鬼天气，冻得我伤口都在疼......”
江翊一听这话，也不去追究他说的是真是假，拉着他到床边坐下：“哪儿疼？”
莫庭晟随手指了指右手小臂。
江翊把手心搓热了，闷声撩起他的袖子，用手贴上之后轻轻揉按着，又生怕他冷，拽了拽狐裘把他裹得密不透风。
带着另一人体温的热气顺着小臂爬进心底，莫庭晟感觉自己绷了这几个月的脊梁骨都弯了半寸，眯着眼笑：“我算是被你惯娇气了，如今是一口冷水都喝不得，一点冷风都吹不得，你说离了你，我可怎么办？”
朝廷的钦差随便换一个别的什么人，他都不太会在意，可偏偏来的人是江翊。
在知道他是钦差的那一刻，莫庭晟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分裂了。
一方面，他暗自因为江翊的不离不弃而心花怒放，另一方面，却又觉得还是不应该让江翊卷进这场凶多吉少的战局之中。
可所有画地为牢的纠缠难解和举棋不定都在江翊那一个拥抱和一声呵斥中化为乌有。
江翊还没开口，他就已经觉得曾经教训江翊的那些话，掉了个头已经全落到了自己头上，这才心虚地卖乖讨巧，只盼着江翊别同他算账。
这点小心思，本是两人一直以来的心照不宣。
可江翊显然没有因为刚才那一口解气，正愁还没找到时机发作，就被这人好一通胡搅蛮缠示弱卖惨给转移了注意，这会儿终于找到机会，非要装聋作哑地读不懂他的示好，怪声怪气道：“哦？莫将军现在又觉得我重要了？当初你串通外人打发我的时候可半点没留情。”
莫庭晟暗一挑眉：呦呵，气性还不小？
可再一想，自己当初因为闯皇宫那事没少给人家下面子，风水轮流，这才转了几个月就到自己家了——也是自找的。
何况人都不远千里迎风冒雪地跑来陪自己吃苦了，要在把人往外撵，岂非有点狼心狗肺了？
莫将军自认虽然偶尔缺心少肺，却和“狼狗”一辈没甚交集，只是要他伏低做小，又觉得少不得被江翊抓着这小辫子，心眼转了一圈，凑上去在他嘴上“吧唧”亲了一口，趁着他愣神还没把这颗“甜枣”咽下去的当儿，十分不讲武德地就把“棍子”给亮了出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他这旧账一翻，江翊兴师问罪的气焰登时便被压矮了一截。他本该生气，却奈何眼前的人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而方才那蜻蜓点水的一吻，唇瓣冰凉干燥的触感犹如在他那团后继乏力的心火上降了一场润物无声的雨，过境短暂，却能化焦灼为沃土，再滋养出一大片春意。
“罢了......”江翊心道：“注定是赢不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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