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得像一碗泼翻的墨,浓稠得化不开。
西魏的军营,白日里那股子冲天的杀伐气,此刻被更浓重的疲惫和死寂所取代。马厩里,草料和马粪混合发酵的气味,夹杂着牲口身上特有的腥膻,构成了一种独属于军旅的、令人作呕却又无比熟悉的味道。
一个老兵,人们都叫他“老瘸子”,因为他的一条腿在早年的战事里被流矢射穿,走路总是一高一低,像个不堪重负的破风箱。他正佝偻着腰,用一把破旧的草叉,费力地将最后一点干净的草料添进马槽。
马厩角落里,一匹上了年纪的战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老瘸子拍了拍它的脖子,粗糙的手掌上满是茧子和裂口,摸在马儿光滑的皮毛上,像是在抚摸一块上好的绸缎。
“吃吧,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上路。”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白天发生的那一幕,像一根针,反复扎着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
那个姓张的妇人,抱着儿子的骨灰坛,跪在营门外,哭得撕心裂肺。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像一头受伤的母兽,绝望而无助。
老瘸子当时就站在不远处,他看见了。他看见将官们脸上的不耐烦,看见亲兵们眼中的冷漠,也看见了那个妇人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的样子。
那光亮,他太熟悉了。
他的儿子,小石头,也是这么没的。
那年,小石头才十六岁,刚学会挽弓,就被征召入伍。临走前,小石头还咧着嘴跟他炫耀,说自己以后要当大将军,给他挣个诰命回来。老瘸子当时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了句“臭小子,先给老子活着回来再说”。
结果,没回来。
一队人出去,回来的只有一个缺了胳膊的同乡,带回来的,也是一个冰冷的瓦罐,和一句轻飘飘的“……娃是条好汉,冲在最前头,被三箭穿心,没受啥罪……”
没受啥罪?
老瘸子当时没哭,也没闹。他只是抱着那个瓦罐,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坐了一天一夜。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东家那个会写字的酸秀才,能留在长安城里当个小吏,吃香喝辣;而他家那个只会使力气、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小石头,就得去边关“只会死”?
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
他想不通,也无人可问。在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里,他们这些底层军户,就是消耗品,是柴薪,烧完了,就只剩下一捧灰。
高压的统治像一块巨大的磨盘,将所有的不满、所有的怨恨都碾得粉碎,不许你有声音,不许你有情绪。可人的情感,终究是水,你堵得住河道,却堵不住那从石头缝里渗出来的涓涓细流。
老瘸子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坐下,背后的粗糙颗粒硌得他生疼。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硬邦邦的黑面馍,就着冰冷的夜风,一口一口地啃着,像是要将满腔的悲愤与不甘全都咽进肚子里。
眼角,有些湿润。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骂了句:“他娘的,这风真邪乎,迷了老子的眼。”
他不想哭。在这个人命不如草芥的世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可那股子憋闷,像一头野兽,在他胸膛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在地上扫过,忽然,脚边的一个东西硌了他一下。他低头,借着从马厩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清了那是一截烧剩下的大半截木炭,黑乎乎的,被人随手丢弃在墙角。
鬼使神差地,他捡起了那截木炭。
木炭粗糙的质感,和他满是老茧的手掌摩擦着,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看着面前那面斑驳的土墙,墙上满是岁月的划痕和尘土。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小石头,想起了白天那个抱着骨灰坛的张母,想起了无数个像他们一样,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西家儿郎”。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握紧了木炭,像是握着一把刀,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粗糙的墙壁上划拉起来。他的手抖得厉害,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像一群刚从战场上爬下来的残兵。
“东家儿郎……会写字……”
“西家儿郎……只会死……”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写完这句,他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呆呆地看着墙上那两行黑色的、丑陋的字,像是在看一封写给这个操蛋世界的绝笔信。
不知过了多久,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一段不成调的、低沉的哼唱,从他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那调子简单得近乎单调,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脏发紧的悲怆。
“……东家儿郎会写字,西家-郎-只-会-死……”
他一遍又一遍地哼唱着,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战马,又像是怕被巡夜的军官听见。那低吟,混杂在风声和马儿的咀嚼声中,像一缕无家可归的幽魂,在马厩的角落里盘旋、回荡。
这,便是那首日后传遍天下的悲歌,最初的雏形。
它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曲调,它只是一个在深夜里想起亡子的老兵,用一截烧火的木炭和几滴无人看见的眼泪,写下的一句发自肺腑的质问。
质问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该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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