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从来不缺故事。朱雀大街上王公贵族的香车宝马是一个故事,城西贫民窟里为了一个馊馒头打得头破血流的乞丐,也是一个故事。
只是,有些故事注定要被写进史书,而另一些,则像风中的尘埃,无人问津。
老陶匠的窑口,就开在长安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这里终年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炉火的燥热,熏得墙壁都变成了黑褐色。
老陶匠姓孙,别人都叫他孙老头。他的背已经驼了,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随时都会被生活的重压给绷断。他的手上,永远沾着洗不干净的黄泥,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那双手,能将一团最普通的烂泥,变成一个个形态优美的瓶瓶罐罐。
这门手艺,他干了一辈子。
然而,手艺人终究抵不过当权者的一纸征兵令。
半年前,他唯一的儿子,那个已经能独立拉坯、被他视作衣钵传人的小子,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兵痞从窑口里拖走了。临走时,小子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孙老头一辈子都忘不了。有不舍,有恐惧,还有一丝年轻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强。
从那天起,孙老头的话就变少了。他整日整夜地守着自己的陶窑,沉默地和泥、拉坯、上釉、烧制,仿佛要把对儿子的所有思念,都揉进那冰冷的泥土里。
那首来自西魏军营的歌谣,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粒随风飘来的种子,落进了孙老头的心里。
最先哼唱它的,是窑口里一个年轻的学徒。那小子是从边关逃回来的,家里托了关系才免了罪,送到孙老头这里学门手艺糊口。他干活的时候,嘴里总会无意识地哼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调子。
那天下午,烧得正旺的窑口散发着灼人的热浪,空气都仿佛在扭曲。孙老头正在检查一批刚出窑的瓦罐,学徒就在一旁哼唱着:
“东家儿郎会写字,西家儿郎只会死……”
学徒的声音不大,调子也跑得七零八落,但那句歌词,却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地烙在了孙老头的心上。
“哐当!”
一个上好的瓦罐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师……师傅?”学徒吓了一跳,赶紧闭上了嘴。
孙老头没有骂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骇人的光。“你……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一个在军营里流行的小调调,瞎哼的。”学徒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再唱一遍。”孙老头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学徒不敢不从,结结巴巴地又唱了一遍。
“西家儿郎只会死……”孙老头反复咀嚼着这句词,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他想起了自己那个被强行拖走的儿子,他会写字吗?不会。他会什么?他只会和泥,只会烧窑,只会用他那身牛一样的力气,帮家里扛起一片天。
可现在,他被送去了一个“只会死”的地方。
一股积压了半年的怨与恨,如同窑口里积蓄已久的热浪,轰然爆发。
他知道,这首歌,唱的就是他儿子,是千千万万个像他儿子一样的农家、匠户的孩子。他们不是“儿郎”,他们是牲口,是耗材。
那天晚上,孙老头没有睡觉。
他坐在冰冷的泥凳上,看着窑里明明灭灭的火光,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像是地狱里的判官。
他想,这首歌,不能就这么散了。
声音会被禁止,哼唱的人会被割掉舌头。写在纸上的东西,一把火就烧成了灰。这个世道,想要抹去穷人的声音,太容易了。
他要用自己的手艺,为这首歌找一个永恒的载体。一个不怕火烧,不怕水淹,能埋在地下千年不朽的载体。
他的目光,落在了身边一堆还没使用的湿润泥板上。那是他用来试釉色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
他要把它刻下来!
他从工具箱里,找出了一把最锋利的刻刀。那把刀,他平时用来在陶器上雕刻花纹,精细无比。但此刻,他握着刀柄的手,却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关好了窑口的门,只留下一盏昏黄的油灯。
他拿起一块巴掌大小、方方正正的泥板,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满是泥土的芬芳和决绝的悲壮。
然后,他下刀了。
刀尖划破湿润的泥土,发出“嗤嗤”的轻响,像是一声压抑的叹息。
他没有雕刻精美的花纹,也没有书写雅致的诗词。他只是用一种最质朴、最笨拙的笔划,一笔一划地,将那首悲歌刻在泥板上。
“东家儿郎会写字,”
“西家儿郎只会死。”
“爷娘守土驱豺狼,”
“儿孙提刀赴边关。”
“一封家书十年寄,”
“半捧骨灰万户哀。”
歌词是那个逃回来的学徒零零散散教给他的,不成体系,但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子,剜着他的心。他刻得很用力,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愤怒、悲伤和不甘,都随着刀尖,注入这块小小的泥板之中。
刻完最后一个字,他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
他看着泥板上那一行行深刻的划痕,那不是字,那是一道道流着血的伤口。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烧窑。只是在将一堆瓦罐送入窑洞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块刻着歌谣的泥板,塞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熊熊的烈火在窑中燃烧,将一切都炙烤成坚硬的赤红色。
孙老头守在窑口,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平和,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烧吧,烧吧!
把这该死的歌,烧进去!把这操蛋的世道,烧进去!把我们这些蝼蚁的呐喊,都烧进这不朽的泥土里!
让它,变成一块骨头!一块谁也打不碎、嚼不烂的硬骨头!
几天后,窑火熄灭。
孙老头从一堆温热的瓦罐中,扒出了那块泥板。它已经被烧制得无比坚硬,呈现出一种朴素的陶土色。上面的字迹,因为烧制过程中的收缩,显得更加深刻、狰狞。
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些冰冷的刻痕,就像在抚摸自己儿子冰冷的墓碑。
这块坚硬、朴素的泥板,成了这个时代最深沉的呐喊。
它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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