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夫人却并未走向主位坐下等候,而是缓缓走到了明间正对门口的位置,敛衽屈膝,朝着门口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腰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眼帘微垂,姿态恭敬而沉静。
当许木兰引着皇帝,只带着夏守忠一人,踏入静心斋院门,来到灯火通明的明间外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门扉敞开,屋内烛光摇曳。
一个瘦削单薄得的老妇人,穿着有些宽大的宝蓝色衣裙,满头银丝只以一支桃木簪挽住,正背对着室内暖光,面朝门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身后光洁的地砖上,更显得形单影只。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自认心硬如铁的皇帝,在看清这一幕的瞬间,脚步也顿住了,脸上惯有的威严化为了难以掩饰恍惚。
跟在他身后的夏守忠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伺候皇上多年,对许多陈年旧事自然了如指掌。
眼前这幅景象,这身装扮,这跪姿……几乎与林开升大人病重弥留、四皇子(当今皇上)前去探望时,所见到的场景重合了!
那时,年轻的四皇子匆匆赶到林府,迎接他的,便是张氏,穿着一身类似的宝蓝色衣裙,发间也簪着木簪,也是这样跪在正房门口。
只是那时,她抬起头,对着震惊的四皇子,说的第一句话是:“四殿下,您来晚了。子扬他……刚刚过世了。”
那幅场景给当时还年轻的皇子,和皇子金身伺候的自己,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此刻,时空仿佛倒流。
同样的宝蓝旧衣,同样的桃木簪,同样跪在门口的瘦弱身影……夏守忠甚至能感觉到身前的皇上,那一瞬间僵直的脊背。
恍如隔世般的冲击,让皇帝一时竟忘了自己应有的反应——他本该立刻上前,亲手搀扶起这位年迈的师兄遗孀,至少也该让夏守忠赶紧去扶。
而就在这短暂的失神中,跪在地上的张老夫人,已然无可挑剔的恭敬姿态,朝着门口的方向,缓缓叩首,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臣妇张氏,恭请皇上圣安。臣妇老迈,病体孱弱,未能远迎圣驾,有失臣礼,还请皇上恕罪。”
礼数周全,语气恭顺,挑不出半点错处。
然而,这一连串标准到近乎刻板的措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醒了尚沉浸在旧日回忆中的皇帝。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依旧保持着叩首姿势、只露出花白发顶和那支刺眼桃木簪的张老夫人。
前几次他来林府探望,张老夫人虽也依礼相待,不曾过分亲热,但他一直以为,那是碍于有外人在场,碍于“君臣”身份,是在维护彼此的体面。
可今日,在这只有心腹太监在场的私密空间,在他以“求见”这般放低姿态前来,在她穿起这身极具象征意义的旧衣之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泾渭分明地划清了界限!
皇上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时竟发不出声音来,好半晌才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搀起张老夫人。
皇帝搀扶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张老夫人却借着这股力,稳稳起身,垂眸退后半步,依旧是无可挑剔的恭敬距离。
“嫂子……”皇帝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看着眼前低垂的花白发髻和那支简单的桃木簪,旧日影像与此刻重叠,令他心口发闷,“此处并无外人,不必如此拘礼。你身体可好些了?”
张老夫人微微屈膝,语调平缓无波:“劳皇上挂心,臣妇残躯,老病而已,不敢有碍圣听。”
她侧身引路,姿态恭谨,“皇上请上坐。”
皇帝没有动。他看着张老夫人无可挑剔,但怎么都觉得疏离的感觉很不舒服。
“朕今日来……”他顿了顿,语气放得更缓,几乎带上了几分示弱,“是想看看子恬,也看看你。心里,很是记挂。”
“皇上隆恩,臣妇与孙儿感念不尽。”张老夫人依旧垂着眼,声音像秋日无风的潭水,“孙儿得御医救治,已暂脱险境,此皆仰赖皇上洪福。”
皇帝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日之事……”他试图解释,却觉得所有言辞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朕确有考量不周之处,令孩子受了委屈。”
“皇上言重了。”张老夫人终于抬眼,目光却只落在皇帝袍服下摆的龙纹上,“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皇上行事,自有深意乾坤,臣妇与孙儿都能理解。只是孙儿还年轻,没怎么经历过风雨,少年心性望皇上谅解。”
皇帝被这不软不硬的钉子顶得心头一滞。他环顾这寂静的明间,想提起师兄林开升,想用旧日的情分敲开眼前这潭冰水,可目光触及她发间那支桃木簪,所有话又都堵在了胸口。
接下来的对话,如同走过场。
皇帝问起居,张老夫人答“尚可”;皇帝赐珍贵药材,张老夫人谢恩,说“愧受天赐”;皇帝提起记忆中师兄的某件趣事,试图勾起温情,张老夫人只微微颔首,答“亡夫琐事,竟劳皇上还记得”,便再无下文。
每一句回应都合乎礼法,无可指摘,却也每一句都将距离拉得更远。皇帝的示好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连回响都听不真切。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这比他面对朝堂上最狡猾的政敌还要令人挫败。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
终于,皇帝知道,今夜是无法如愿了。他心底漫上一股混合着愧疚、失落与隐隐自嘲的凉意。他缓缓站起身。
“夜已深,嫂子好生将养。孩子那里,朕会吩咐御医署竭尽全力。”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张老夫人也随之起身,依礼垂首:“恭送皇上。”
皇帝转身,步履似有千钧之重,走向门口。夏守忠连忙上前小心搀扶。
就在皇帝的脚即将迈过门槛,踏入外面沉沉夜色的一刹那。
身后,那道平静苍老的女声,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没有用皇上,也没有用臣妇。
“鹤嵩。”
皇帝,猝然回头。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叫过了?自他登基之后,更是绝迹于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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