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张老夫人依旧站在原地,她望着皇帝震惊回望的脸,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深深地看进皇上的眼睛。
她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皇帝的心上:“子扬他,从来都只希望你能成为盛世明君。”
张老夫人顿了顿,仿佛在给这句话足够的时间,去沉淀,去回响。
“至于走在这条路上要清除多少异己,是谁……”
夜风从敞开的门吹入,拂动她宽大的宝蓝色衣袖,也吹得烛火一阵明灭。她的面容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苍凉。
“……都没关系的。”
最后四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让皇帝瞬间红了眼眶。
“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说完,张老夫人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向着皇帝的方向,再度敛衽,深深一福。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门口,一步一步,走向内室那片更深的阴影里。那身旧衣的颜色,在烛光将尽处,融成一片化不开的靛青,最终消失在门帘之后。
皇帝僵立在门口,夜风灌满他的龙袍。夏守忠看见,万岁爷的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惯于执掌乾坤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
对于皇上来讲夜,还很长。
——
不多时,许娘子轻轻走进来,在帘外低声回报:“老祖宗,皇上起驾回宫了。”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些,“奴婢远远瞧着,皇上似是有些落寞。”
张老夫人坐在镜前,闻言只微微颔首,烛光在她沉静的面容上投下摇曳的影。
“知道了,下去吧。”
许娘子敛衽退下。
屋内重归寂静。张老夫人缓缓抬起手,触到发间那支桃木簪。簪身已被岁月摩挲得温润,木纹却依旧清晰。她将它取下,握在掌心。簪子很轻,又很重。
这是她怀林栋那年,子扬亲手做的。
彼时他握着刻刀,在灯下一笔一画地雕,笑着说:“桃木辟邪,佑我妻儿平安。”
他总嫌自己手艺粗糙,她却爱极这份笨拙的心意。
后来他病得形销骨立,躺在榻上连抬手都艰难,却总看着她发间的簪子,眼神温柔而歉然。
那时还是四皇子的皇上来探病,见了这簪,曾问:“嫂子这簪子,似有些年头了?”
她只答:“是子扬送的,说是桃木辟邪可保平安。”
年轻的皇子便沉默了,看着病榻上的师兄,又看看她,眼中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坠下去。
掌心传来桃木微凉的触感,张老夫人忽然极淡地笑了笑。
“还好,”她对着镜中自己苍老的容颜,低声道,“阵前再亮旧时剑,寒光凛凛似当年。”
手指收紧,簪尖抵着掌心肌肤,微微的痛感让她愈发清醒,“我这把老骨头,终究还有些用处。”
“老祖宗,”大丫鬟如意悄步近前,看着她依旧挺直的背影,语气满是心疼,“老爷已脱离险境,您也累了一整日了。奴婢伺候您歇下吧?若是老爷明日醒来,知道奴婢们没伺候好您,又该自责伤心了。”
张老夫人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好。”
不多时,内室的烛火熄灭了。
——
紫宸宫,子时三刻。
本该早已下值回房的夏守忠,依旧垂手侍立在殿外廊下,影子被宫灯拉得细长。
殿内,南炕上,皇帝盘膝而坐,维持着这个姿势,已近一个时辰。他面前摊着一本奏折,目光却落在虚空处,凝然不动。跳跃的烛火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将那惯常的威严揉碎,只剩一片沉沉的、近乎空茫的寂静。
来接班的王庸蹑步走近,见状心下凛然。
他并非皇帝潜邸旧人,是复立太子后才被提拔到太子府的,素来知晓分寸。此刻他悄悄向夏守忠递了个眼色,两人退至更远的廊柱阴影里。
“大总管,”王庸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皇上这是……”
夏守忠眼皮微抬,飞快地瞟了一眼殿内那凝固般的身影,缓缓摇了摇头。
他嘴角微动,最终只吐出几个字:“不可说,不可说。”
他看向王庸,眼神里带着罕见的凝重与警示,“今夜,你只当自己眼睛耳朵都暂时歇了,小心伺候便是。万勿多问,更不可揣测。”
王庸心头一紧,立刻明白了。
涉及皇上为太子时被废又复立的那段岁月,夏守忠永远是这副讳莫如深的模样。那段时间先皇后薨逝,太子被黜,其中的血雨腥风、孤绝困顿,岂是他们这些后来者能窥探的?
他连忙躬身:“多谢大总管提点,奴才省得,绝不敢多事。”
“嗯。”夏守忠略一点头,揉了揉眉心,显出一丝疲惫,“去,让御膳房熬碗上好的安神汤来。”
“小的这就去。”
待王庸亲自端着描金漆盘,将那一盅温度恰好的安神汤送来时,夏守忠接过,深吸一口气,才撩开帘子,放轻脚步走进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殿内檀香幽幽,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重。皇帝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连衣袍的褶皱都未曾变过。
夏守忠将汤盅轻轻放在炕几上,声音放得又柔又缓,仿佛怕惊碎了什么:“皇上,三更天了。明日还有大朝会呢。”
他顿了顿,看着皇帝那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清的侧影,“您用了这碗安神汤,歇了吧。龙体要紧。”
良久,久到夏守忠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皇帝忽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迷茫的疲惫:“守忠啊……”
夏守忠心尖一颤,躬下身:“奴才在。”
皇帝的目光,终于缓缓从那虚无处收了回来,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那双手,执过朱笔,掌过生杀,此刻却显得有些无力。
“你说,”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缓慢而艰难,仿佛在咀嚼某种苦涩的滋味,“朕这些年……是不是太过自私,也太过多疑了?”
夏守忠猛地屏住了呼吸,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他伏下身,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金砖地面,喉咙发紧,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直刺帝王心扉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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