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波进攻持续到傍晚。
清军改变了战术,不再全线强攻,而是集中兵力猛击北门东侧那段受损最严重的城墙。那里的防御工事几乎全毁,守军只能用尸体和碎石临时堆起矮墙,用血肉之躯抵挡。
艾能奇把最后能调动的兵力都压了上去。他自己也守在缺口最前沿,盔甲上插着三支箭,左臂挨了一刀,草草包扎着,血还在往外渗。
“将军!东边又上来一队!”亲兵嘶声喊道。
艾能奇抬眼看去,约二十个清军正从云梯爬上来,为首的是个戴铁盔的牛录额真,手里挥舞着长柄斧。
“跟我来!”他提刀迎上。
双方在狭窄的城墙断面上撞在一起。刀斧交击,血肉横飞。艾能奇一刀砍翻一个清兵,侧身躲过斧劈,反手捅穿另一个的肚子。那牛录额真冲到他面前,斧头当头劈下,他举刀格挡,震得虎口崩裂。
“将军小心!”一个亲兵扑过来,用身体替他挡了一斧,当场毙命。
艾能奇红了眼,一脚踹开牛录额真,刀锋划过对方脖颈。热血喷了他满脸。
但更多的清军爬上来了。守军且战且退,缺口越撕越大。
“将军!守不住了!”王都司满脸是血地跑来,“西门、东门也告急!弟兄们死伤大半,预备队全打光了!”
艾能奇环顾四周。城墙上,守军的尸体铺了一层,还站着的不到百人,个个带伤。城下,清军正在集结第三波进攻的兵力。
他知道,时候到了。
“传令,”他声音嘶哑,“所有还能动的弟兄,向南门撤退。从暗道出城,去北边。”
王都司愣住:“那将军您……”
“我断后。”艾能奇把刀插在地上,开始解盔甲,“告诉周先生,让他带百姓先走。还有……告诉北边的人,我艾能奇欠他们一个人情,下辈子还。”
“将军!”王都司跪下了。
“这是军令。”艾能奇解下盔甲,露出里面满是血污的战袍。他活动了一下筋骨,重新握紧刀,“快走。再不走,就都走不了了。”
王都司重重磕了个头,爬起来,嘶声大喊:“撤!向南门撤!”
还能动的守军开始后撤。艾能奇带着最后的十几个亲兵,守在缺口处。清军发现守军撤退,攻势更猛了。
“兄弟们,”艾能奇对身边的亲兵说,“怕不怕?”
“不怕!”亲兵们齐声应道,虽然声音嘶哑。
“好。”艾能奇笑了,笑得凄凉又豪迈,“那咱们就再守一刻钟,给弟兄们多挣点时间。”
第三波清军涌上来了。艾能奇挥刀迎上,像一头困兽,做最后的搏杀。
刀卷了刃,就抢敌人的用;受伤了,就咬着牙继续砍。身边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只剩他一个人,背靠着残破的垛口,浑身是血,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
清军围了上来,却不敢靠近。这个明军将领已经杀红了眼,脚下堆了十几具尸体。
一个清军军官分开人群走出来,用生硬的汉话喊:“投降!不杀!”
艾能奇盯着他,咧嘴一笑,露出染血的牙齿:“汉中人,宁死不降。”
他举起卷刃的刀,指向天空,用尽最后力气嘶吼:“汉中——”
话音未落,十几支箭同时射中了他。
艾能奇身子晃了晃,却没有倒下。他拄着刀,站在原地,眼睛望着南方的夜空,渐渐失去神采。
但他依然站着,像一尊血铸的雕像。
清军沉默了。半晌,军官挥挥手:“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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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暗道里,周典带着最后一批百姓正在撤离。
暗道狭窄潮湿,只能容一人通过。百姓们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呼吸。
周典走在最后,手里举着盏油灯。昏黄的光照亮前路,也照见他苍白的脸。
王都司从后面追上来,声音哽咽:“周先生……将军,将军战死了。”
周典脚步顿了顿,没回头:“知道了。”
“他让我们告诉你,欠北边一个人情,下辈子还。”
周典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平静:“走吧。将军用命给我们换来的路,不能浪费。”
队伍继续前行。暗道很长,走了约一刻钟,前方终于出现了亮光——是出口,在汉江边一处废弃的码头。
外面已经有人在接应。是藏兵谷的人,穿着灰褐色衣服,举着火把,还有几条小船停在江边。
“周先生?”一个头目迎上来。
“是我。”周典点头,“人都齐了。艾将军……怎么样了?”
头目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们的人看到了。他战死在北门,站着死的。”
周典点点头,没再问。他转身看着从暗道里陆续走出来的百姓——大约三百多人,都是老弱妇孺,个个惊魂未定。
“上船吧。”他对头目说,“有劳了。”
百姓们被分批扶上船。小船吃水很深,摇摇晃晃地驶向对岸。对岸有更多的火把,更多的人在等待。
周典上了最后一条船。船离岸时,他回头望向汉中城。城里火光冲天,北门方向尤其明亮,那是清军在焚烧尸体。
这座他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城,今夜过后,就不再是他的家了。
江风吹来,带着硝烟和血腥味。周典坐在船头,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船到对岸,沈溪带着医护班的学生在接应。看到周典,她连忙迎上来:“周先生,您受伤了?”
周典低头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胳膊上不知什么时候划了道口子,血已经凝固了。
“小伤,不碍事。”他说。
“先包扎一下。”沈溪不由分说,拉着他坐下,熟练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周典任由她摆布,眼睛却望着江对岸的汉中城。火光映在江面上,像一条流淌的血河。
“艾将军……”沈溪轻声问。
“战死了。”周典说,“站着死的。”
沈溪手抖了一下,没说话。周围忙碌的人们也都沉默了。
乱世里,死是最常见的结局。但总有些人的死,会让人记住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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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总务堂,气氛凝重。
韩猛带回了汉中城破的消息。胡瞎子的夜不收队也证实,清军已经控制四门,正在城内清剿残余抵抗。
“艾能奇战死,守军大部阵亡,小部溃散。”李岩汇总着情报,“清军伤亡也不小,估计在八百左右。现在正在城内休整,明天应该会开始整顿秩序。”
张远声坐在主位,手指轻叩桌面:“周典和百姓呢?”
“安全过江了,正在往山谷来。大约三百多人,都是老弱妇孺。”胡瞎子答,“不过……清军发现了南门暗道,可能会顺藤摸瓜。”
“那条江他们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张远声道,“但也要加强江边警戒。另外,告诉各垦殖点,即日起进入一级戒备,所有岗哨加倍。”
“是。”
“还有,”张远声顿了顿,“阿济格到哪里了?”
“最新消息,已到商州,最迟后天到汉中。”李岩说,“他带了三千精锐骑兵,看样子是要彻底控制汉中,然后西进打张献忠。”
张远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汉中已经丢了,清军下一个目标会是哪里?四川?还是秦岭里的他们?
“姜家那边有什么消息?”
“姜怀玉传信,说范家的人已经到汉中了,正在和清军接触。”胡瞎子皱眉,“他们可能想通过范家,控制汉中的商贸和粮道。”
范家——那个晋商家族,早就投靠了清廷。有他们在,清军就能更快地建立统治秩序。
“告诉姜怀玉,我们需要更多关于范家的情报。”张远声道,“另外,问他能不能在汉中城里留些眼线。”
“明白。”
命令传下去,总务堂里只剩张远声和李岩两人。
“庄主,接下来我们……”李岩欲言又止。
“蛰伏。”张远声说,“汉中丢了,我们成了清军眼皮底下的钉子。他们现在忙着整顿汉中,暂时顾不上我们。但等阿济格到了,一定会注意到秦岭里还有我们这么一股势力。”
“那我们要不要主动……”
“不。”张远声摇头,“现在主动,等于告诉清军我们很在意汉中的得失。我们要表现得像是普通的山匪,占山为王,与世无争。让清军觉得,我们不是威胁,至少不是首要威胁。”
“可他们会信吗?”
“信不信,得看我们怎么做。”张远声走回桌边,“从明天起,减少一切对外活动。贸易暂停,人员进出严格控制。让猎兵队和夜不收队都撤回来,只留最基本的哨探。”
“那接收的难民……”
“照常接收,但要隐秘。”张远声道,“汉中陷落,会有更多人流离失所。这些都是我们的根基,不能丢。”
李岩点头记下。窗外,夜色深沉,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是山谷里新设的报时钟,提醒人们时辰。
曾经,汉中城里也有这样的更鼓。
现在,那座城的更鼓,怕是再也响不起来了。
张远声走到窗边,望着汉中的方向。那里火光渐弱,但新的火光很快会燃起——清军的营火,范家的灯笼,还有那些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百姓家的油灯。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座城的陷落就停止转动。
而他们,还要在这个世界里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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