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财政部、央行达成原则共识的“一揽子”方案文稿,在进一步细化完善后,开始在更广泛的决策咨询圈内小范围征求意见。
平静水面之下,暗流开始涌动。重大政策抉择的前夜,往往是各种观点激烈交锋、各种利益悄然博弈的时刻。
最先的波澜,来自一份被直接送至江辰案头的内部研究报告。
报告标题锋芒毕露:《打破刚性兑付幻觉,根治债务顽疾》。
撰写者是一位以市场派观点着称的知名学者。
他在报告中直言不讳:“当前部分地区债务困境,根源在于预算软约束和市场纪律缺失。若此次处置仍以‘支持’‘重组’等名义行变相‘兜底’之实,只会进一步强化‘大而不倒’预期,助长道德风险。长远看,弊远大于利。当断则断,借此契机打破部分平台的刚性兑付,让市场发挥决定性作用,让风险定价回归真实,方是治本之策。”
言辞犀利,观点鲜明,逻辑严密。
几乎同时,另一份通过不同渠道转来的“地方意见反映”,则呈现出迥异的视角。
材料以恳切笔调,详述了欠发达地区在承担国家战略任务、生态保护责任与发展诉求间的特殊困难,以及历史形成的财力薄弱问题。核心诉求虽委婉,指向却明确:希望中央在化解存量债务时,能体现“全国一盘棋”和制度优越性,给予更多实质性支持。
隐约指向的,是某种形式的“责任共担”乃至“成本分摊”。
紧接着,一份国际金融机构的中国风险分析简报摘要也被送来。
简报冷静指出:“国际市场密切关注中国地方政府债务处置方式。清晰、市场化、可预期的违约处置机制,虽短期阵痛,但长期利于信用重估和资源优化。模糊的拖延和隐性担保,将持续推高风险溢价。”
三份材料,三种声音,代表了当前颇具影响力的三种思潮。
真理很少站在某个极端,而常居于两极之间的开阔地。但抵达这片开阔地,需穿越非此即彼的思维迷雾与利益交织的荆棘丛。
江辰将三份材料并排放在办公桌上,身体微微后仰。
他并不意外。
“兜底”还是“打破刚兑”,这本就是化解债务风险的世界性难题。
前者恐滋长道德风险,透支中央信用;后者或引发连锁反应,冲击金融稳定。
尤其在当前复杂环境下,这个选择愈发艰难。
上午九点半,方案上报前的最后一次部委层面协调会开始。
椭圆桌旁,坐满了相关部门司局级负责人。
除了发改委、财政部、央行这三个核心部门,还邀请了审计署、银保监会、国资委等相关单位代表。
气氛严肃,空气仿佛凝固。
会议室如同缩小的政治生态场,不同部门的立场、不同领域的专业、不同官员的视野在此交汇碰撞。决策的艺术,在于从这片喧嚣中识别主旋律,在混沌中构建新秩序。
财政部预算司司长率先发言,语气凝重。
“江主任,各位同仁。方案中‘中央提供部分置换债券额度’的设想,财政部内部评估,压力不小。去年专项债额度已处高位,地方债务压力向中央转移的呼声一直存在。此例一开,若其他省份群起效仿,财政可持续性如何保障?”
他稍作停顿,环视会场。
“这不仅是资金问题,更是信号与预期问题。我们理解地方困难,也支持化解风险。但‘救急不救穷’的原则必须坚持。中央支持必须与地方极致的自救努力和切实的改革成效硬挂钩,且应是有限的、临时的、有严格退出机制的。否则,极易形成负面激励。”
财政的堤坝,守护的是国家信用与代际公平。无原则的漫灌,终将侵蚀根基。
银保监会政策研究局局长的发言,带着金融监管者的审慎。
“从金融稳定角度,我们最担心风险传染。个别平台违约若处置不当,可能引发市场对同类主体、乃至整个区域信用的重估,导致信贷收缩,加剧实体融资难。这也是我们支持适度干预、防止系统性风险的原因。”
他话锋一转。
“但干预必须有底线、讲原则。必须坚持市场化、法治化。金融机构的展期、重组,必须是基于商业原则的自主决策,不能是行政命令下的‘拉郎配’。否则,扭曲的风险定价机制会卷土重来。我们建议,方案应强化债权人保护条款,明确风险分担机制。”
金融体系如同经济血脉,既要防止血管破裂(风险传染),也要避免血液淤积(资源错配)。监管的智慧在于精准调控,而非简单截流。
国资委资本局的负责人从国有资产管理角度提出关切。
“方案中提到‘地方盘活资产’,我们非常支持。许多地方平台公司持有大量经营性国有资产,盘活潜力巨大。但必须规范操作,防止在化债压力下出现国有资产流失、贱卖。必须坚持依法依规、评估公允、程序透明、市场运作。”
审计署财政审计司的同志则强调了监督问题。
“无论采取何种方式化债,国家资金和资源的使用必须受到严格监督。审计必须全程跟进,确保资金用于化解真实债务、支持真正有前景的项目,防止‘化解一批旧债,产生一批新债’,或资金被挪用。建议在方案中强化审计监督条款。”
监督不是不信任,而是保障善治的免疫系统。没有监督的善意,可能滑向失控的深渊;没有善意的监督,则会沦为冰冷的桎梏。
各种观点激烈交锋,会议一度陷入僵持。
主张“强化市场纪律、打破刚兑幻觉”的一方,与担心“引发连锁风险、冲击金融稳定”的一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与对峙的气息。
江辰始终平静地聆听着,手中的笔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关键词。
他等待所有人都充分表达了观点,甚至进行了几轮短兵相接的辩论后,才轻轻清了清嗓子。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
“各位的意见都非常重要,都从不同角度揭示了问题的复杂性和方案的难点。”
他声音平稳,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这恰恰说明,我们面临的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简单选择题,而是一个需要系统拆解、精准施策的复杂方程式。”
他站起身,走到前方的电子白板前。
“我们不妨跳出‘兜底’与‘打破’的二元对立,回到问题的本源。”
他在白板中央画了一个圆,写上“地方政府债务风险”。
“风险的本质是什么?是流动性问题,还是偿付能力问题?是点状爆破,还是系统性隐患?”
他在圆周围画出箭头,分别指向“财政体制”、“金融体系”、“经济增长”、“市场预期”。
“我认为,表层是流动性期限错配,深层是部分地区偿付能力出现结构性危机。同时,单个平台风险通过担保链、区域信用绑定,存在向金融系统和更广范围传导的现实可能。这就是系统性风险的苗头。”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
“因此,我们的策略不能单一,必须是组合拳。目标不是简单地‘救’或‘不救’,而是:以时间换空间,以改革换机制,以发展换未来。”
高明的医者,从不纠缠于“截肢”或“保守”的伪命题,只专注于如何清除病灶、疏通血脉、恢复机能。治理债务沉疴,亦然。
他在白板上划出三个区域。
“第一,应急处突,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风险的底线。这需要一定的、有约束的外部流动性支持,为改革调整赢得时间。但这支持,不是无条件的‘兜底’,而是有严格约束的‘缓冲’和‘托底’,是‘输血’为‘造血’创造机会。”
“第二,中期改革,重塑激励约束机制。核心是硬化预算约束,打破‘刚性兑付’幻觉。但‘打破’是手段,不是目的。是要通过建立规范、透明、可预期的债务处置规则,让市场形成清晰预期:什么行为会被惩戒,什么努力会得到支持。我们方案中,地方‘盘活资产、自身挖潜’是主责,中央支持与之严格挂钩,就是重塑机制的关键。”
“第三,长期治本,培育内生增长动力。债务因发展不充分、不平衡而起,最终也必须在更高质量的发展中化解。所以方案强调‘化债与发展并举’,中央投资引导产业,就是指向这个终极目标。”
他回到座位,语气更加坚定。
“因此,我们‘一揽子’方案的内核是:在坚决守住底线的前提下,以适度、结构化的外部支持为缓冲,换取时间窗口和改革空间;利用这个窗口,全力推动地方自我造血和机制改革;最终实现风险化解与高质量发展的良性循环。”
他看向财政部的同志。
“所以,中央支持是‘药引’,用量精准,且必须配合地方‘主药’才见效。额度有限,挂钩严格,就是要杜绝负面激励。”
又看向银保监会的同志。
“金融机构的配合,是基于市场原则,也是在宏观审慎下的理性选择。短期风险缓释,是为避免更大的系统性损失,为实体经济转型创造稳定金融环境。方案会明确风险分担规则,保护合法债权,绝非回到行政干预老路。”
最后,他看向所有人。
“这是一条艰难但必须尝试的‘第三条道路’。它拒绝‘父爱主义’的全面兜底,也警惕‘市场原教旨主义’的休克疗法。它追求的是,在控制总体风险的前提下,实现债务的渐进化解和发展模式的根本转变。”
在风暴中航行,全速前进易倾覆,抛锚停泊亦危险。真正的舵手,会选择顶风减速、调整帆索,在动态平衡中穿越风暴眼。
会议室一片寂静。
先前争论的各方,都在消化这番“系统性拆解”。
财政部的司长沉吟道:“江主任,‘时间换空间、改革换机制、发展换未来’的思路,我理解也赞同。但操作层面,这个‘度’如何精准拿捏?支持多少算‘适度’?挂钩怎样的改革算‘实效’?这需要极其精细的设计和坚定的执行。否则,易变形走样。”
“问到了最关键处。”江辰点头,“这正是我们接下来要花最大力气雕琢的。我们需要设计一套‘触发-响应-评估-调整’的动态机制。比如,设定可量化、可核查的先行指标,地方达标,才能获得相应支持;支持资金的使用,必须全程监控、专项审计;效果评估不合格,支持立即停止甚至追回。”
他看向政策研究室的同志。
“这套机制的设计,必须像精密仪器,容不得模糊和妥协。这是我们方案能否成功、能否经得起历史检验的核心。”
审计署的同志插话。
“若有清晰规则和严格监督,审计可嵌入全过程,确保资金用在刀刃上,改革落到实地。”
银保监会负责人也表态。
“如果规则清晰、预期稳定,金融机构基于自身风险判断进行商业决策,也会更有依据。短期配合,是为换取长期更健康的信用环境,这个账算得过来。”
会议的基调,悄然发生了变化。
从最初的立场对立,逐渐转向对具体操作细节的深入探讨。
如何设定量化指标?如何设计动态调整系数?如何建立跨部门信息共享和监督平台?如何引入第三方评估?
讨论越来越具体,也越来越深入。
共识的达成,往往不是一方说服另一方,而是在更高维度上,找到了彼此利益与关切的交汇点。这个交汇点,便是合作的基础与前行的阶梯。
会议持续了三个多小时。
散会时,虽然具体方案仍有大量细节需要打磨,但至少在一个根本性问题上达成了初步共识:不走极端,要走一条兼顾风险化解、市场纪律、改革转型的“中国式化债之路”。
会后,江辰独坐良久。
他知道,今天的会议只是统一了部委层面的主要认识。
更大的考验,在后方。
方案最终要上报,更高层级的领导会如何看待这条“中间道路”?
学术界、媒体、市场,又会如何解读?
地方,特别是那些债务压力大的地区,是会理解支持,还是会感到“不解渴”?
希望“兜底”的会失望,主张“打破”的会批评“不彻底”。
可以预见,方案一旦公布,必将面临来自各方的压力、质疑甚至攻击。
领导者真正的定力,不在于在鲜花掌声中前行,而在于在迷雾与噪音中,依然能清晰看见远方的灯塔,并带领航船坚定不移地驶向它。
他想起父亲信中的话。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福’在长远,‘利’在根本。很多时候,当下的理解者寡,后世的受益者众。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无愧于历史。”
这份“一揽子”化债方案,或许短期内无法让所有人满意。
但它试图在多重目标与约束中,寻找一个尽可能最优的平衡点。
试图对历史负责,也对未来负责。
这就够了。
江辰收拾文件,走出会议室。
走廊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
下一步,他将根据讨论意见,进一步完善方案,准备向国务院领导做专题汇报。
那将是又一次“大考”。
他需要更扎实的数据、更严谨的逻辑、更可行的路径,以及更坚定的信念,去阐述这条看似“折中”、实则“综合”的道路。
他知道,在化解重大风险、推动深刻变革的路上,从来不会只有掌声。
但正因其艰难,更显价值。
历史在蜿蜒中前进,改革在争议中深化。那些承载着最多争议与期待的探索,往往正是撬动未来的支点。
夜色已深。
江辰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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