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袁绍吐血昏迷的那一刻,中军大帐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烛火摇曳,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那一口鲜血在空中划出刺目的弧线,最终溅洒在白虎皮坐榻上,殷红迅速在雪白的毛皮上晕染开来,犹如雪地红梅,凄艳而怵目。
“主公!”
沮授第一个扑到近前。这位素以沉稳着称的谋士此刻脸色煞白,手指微颤地探向袁绍鼻息——尚存,但已微弱。他迅速解开袁绍衣襟,手掌贴于胸口感受心跳,同时翻开袁绍眼睑察看。
“医官!速传医官!”沮授声音嘶哑却不失条理。
帐内瞬间混乱。逢纪手中羽扇“啪嗒”坠地,山羊须微微抖动;郭图怔在原地,瞳孔放大;淳于琼等武将面面相觑,有人已本能地按住了刀柄。
“都还愣着作甚!”田丰厉声喝道,这位以刚直闻名的谋士此刻面色铁青,却动作迅捷,协助沮授将袁绍平放于榻上,“散开些!保持通风!”
“元图,速传医官,务必隐秘!”沮授抬头,目光锐利扫过众人,“公则,立即安排主公车驾,准备拔营!淳于将军,你速往前军稳定军心,筹备撤退!”
一连串指令如连珠迸发。逢纪最先回神,转身冲出营帐。郭图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开始部署。淳于琼单膝跪地,看着榻上面如金纸的袁绍——这位曾经睥睨河北的霸主,此刻唇边血迹未干,双目紧闭,眉头因痛苦而深锁。
“主公他……”淳于琼声音发颤。
“急怒攻心。”沮授沉声道,用衣袖轻拭袁绍嘴角血迹,“渤海失陷,大公子被擒;常山全境沦丧;平原、阳平、广平、清河接连易主;颜良、文丑四万精兵折损过半……便是铁石心肠,亦难承受。”
他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如重锤砸在众人心上。
帐外脚步急促。医官背着药箱冲入,是个年约五旬、面皮枯黄的老者,眼神却锐利如鹰。见袁绍情状,他倒抽凉气,手上却不停,迅速取出银针药瓶。
“如何?”沮授急问。
医官不语,先诊脉,眉头越皱越紧。随即取三根银针,分刺袁绍人中、合谷、内关三穴。袁绍身躯微颤,仍未醒转。
“脉象浮滑而数,乃急怒伤肝,肝火上冲,血随气逆。”医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幸而主公平日体健,未伤根本。”
“然……”他顿了顿,“此症最忌再受刺激,需静心调养。若再有大悲大怒,恐有性命之虞。”
淳于琼猛地起身:“那还等什么!速护主公回邺城!”
“不可!”沮授、田丰、郭图几乎同声喝止。
沮授看二人一眼,续道:“此时若大张旗鼓撤退,必被公孙瓒察觉。我军新败连连,军心本已不稳,若公孙瓒趁机追击,后果不堪设想。”
田丰点头,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且邺城方向……简宇大军将至。若主公在归途遇袭,更是险中加险。安国城小,然距此仅八十里,可先至彼处暂避,待主公苏醒再议行止。”
郭图补充:“元皓所言极是。我军如今可战之兵不足六万,且新败之余士气低迷。邺城虽固,若被简宇、公孙瓒前后夹击,恐难保全。不如暂避安国,徐图后计。”
淳于琼急得双目泛红:“可安国城小粮寡,六万大军如何驻扎?公孙瓒若追来……”
“故必须快。”沮授断然道,“且必须隐秘。”
他环视帐中众人,缓缓道:“听着,此事须严守秘密。对外宣称,主公偶感风寒,需在车中静养。传令全军,易京城内似有异动,为防万一,各部交替掩护,有序南撤至安国。”
“那邺城……”淳于琼仍不放心。
“邺城有审配、许攸,还有三万守军,粮草足支半年。”沮授道,“简宇虽连战连捷,然连番征战,士卒疲惫,粮草转运不易。短期内无力强攻邺城。待主公苏醒,我等从安国南下,与审配内外呼应,或可破敌。”
这计划听起来合理,但每个人心中都明镜似的——此已是穷途末路之策。袁绍如今仅剩半个冀州及幽州部分郡县,实力大损。而简宇则是坐拥几乎整个北方,兵强马壮,此消彼长,大势已去。
但无人说破。有些话,说穿了,就真没希望了。
“淳于将军,”沮授看向淳于琼,“你率本部为前锋,先行开路。记住,行动要快,阵型不能乱。若有将领问起,便说主公得密报,简宇大军将至,需回师邺城布防,同时分兵牵制公孙瓒。”
淳于琼抱拳:“末将领命!”
“元图,”沮授又看逢纪,“你负责中军调度,安排主公车驾。车须稳,不可颠簸。多铺软垫,务必让主公舒适。”
“明白。”
“公则,”沮授最后看向郭图,“你与我、元皓统筹全局。同时……修书数封。”
“书信?”
沮授眼中寒光一闪:“分别致信河间沮宗(沮授之弟)、中山苏由。告知他们主公需暂避锋芒,命其务必坚守城池,绝不可出城浪战。另……给颜良、文丑、吕翔、吕旷去信,命其死守东武城,无论如何不可再败。”
郭图会意:“是。只是……大公子那边……”
提及袁谭,沮授眼中痛色一闪而逝:“此刻顾不得了。待主公醒来,再议营救之事。”
田丰忽开口:“公与,尚有一事。”
“元皓请讲。”
“公孙瓒处……”田丰目光锐利,“此人用兵,最善抓时机。主公昏迷、我军撤退之事,瞒得一时,瞒不了一世。他必察觉,必追击。”
沮授颔首:“元皓所言,正是我所忧。你有何策?”
田丰走至地图前,手指点了几处:“撤退路线,不可走官道。官道平坦,利于骑兵追击。当走小路,经山林、河谷,虽难行,然可限骑兵机动。同时,需设疑兵、布疑阵,让公孙瓒摸不清我军虚实。”
他顿了顿,续道:“另,可遣一偏师,佯装主力,走官道南下。公孙瓒若追,必追此路。待其发觉中计,我军主力已远。”
“好计!”郭图抚掌,“然……这疑兵之师,风险极大。若被公孙瓒识破,恐全军覆没。谁人可担此任?”
帐中一时寂然。这任务近乎送死,众人心知肚明。
良久,淳于琼抱拳:“末将愿往!”
沮授摇头:“淳于将军需为前锋开路,不可分身。”
他环视众将,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眭元进身上:“元进,你可愿往?”
眭元进,袁绍麾下骁将,以勇悍着称。他出列抱拳,声如洪钟:“末将领命!必不负所托!”
“好。”沮授郑重道,“予你三千兵马,多树旗帜,伪装主力。一路南下,若遇公孙瓒追击,不可恋战,且战且退,将其引向南方。记住,保命为上,不必死战。”
“诺!”
分派已毕,众人各司其职。医官为袁绍施针用药,袁绍呼吸渐稳,仍昏迷不醒。
沮授坐于榻边,望着这位效忠十余年的主公。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睥睨四海的袁本初,如今鬓生华发,眼角纹深,那曾挺直的脊梁,在昏迷中微显佝偻。
曾几何时,袁绍坐拥冀、幽二州,近乎消灭公孙瓒,带甲二十万,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天下诸侯侧目。而今?青州早失,冀州大半沦陷,幽州一直未能全部攻下。麾下将领,颜良、文丑新败,韩猛被擒,朱灵、高览降敌……谋士之中,审配困守邺城,许攸、逢纪、郭图虽在,然回天乏术。
至于自己……沮授苦笑。自己纵有经天纬地之才,然大势已去,独木难支。
“主公……”沮授低声呢喃,“您定要挺住。河北……不可无您。”
帐外,夜色如墨。春末寒风凛冽,旌旗猎猎作响。连绵营寨开始骚动,各部奉命收拾行装,拆除营帐。纵有沮授等人精心安排,然近六万大军撤退,岂能全然隐蔽?
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公孙瓒。
易京城头,子时三刻。
公孙瓒独立城楼最高处,一身银甲映月生寒。他年约四旬,面如冠玉,眉目间却烙着常年征战的沧桑与狠厉。夜风撩起额前几缕散乱的黑发,露出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
他已在此伫立整一个时辰。
自黄昏始,城外袁军大营便现异常动向。先是后营粮车集结,继而是中军旗帜频繁调遣,至子时,竟见远处营寨灯火渐次熄灭——那是撤营之兆。
“将军,请看。”身侧传来沉稳话音。说话者是公孙瓒麾下长史关靖,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他指向远处袁营,说道:“袁军似在拔营。”
公孙瓒未即刻应答。他眯起眼,竭力在昏朦月下辨清远处细节。不错,关靖所言不虚。那些原本井然有序的营火,此刻正一片片熄灭,如被无形之手逐一掐灭的烛焰。更远处,隐约可闻马嘶轮响,虽细微,却在寂静春夜格外清晰。
“关靖,你如何看?”公孙瓒反问,嗓音沙哑——这是长年城头督战,风沙磨损所致。
关靖捻着稀疏胡须,眼中算计光芒一闪:“两种可能。其一,袁绍佯退,诱我军出城追击,而后设伏歼之。此人最擅此道,昔年界桥之战便是如此。”
“其二?”
“其二……”关靖顿了顿,声线压低,“袁绍真退。且……是仓皇而退。”
公孙瓒转头看他:“理由?”
“将军请看,”关靖指向袁营布局,“若是佯退诱敌,必留精兵断后,营寨亦会保留部分灯火,以惑我军。然观此刻——后营灯火尽灭,前营却加紧收拾。此说明什么?说明其非有序撤退,而是急于离去。”
公孙瓒心中一动。他想起近日所获零星情报——有商旅言冀州东部不宁;有难民传渤海战事;更有南来流民窃语,兖州境内的简宇兵马已渡黄河。
莫非袁绍后院起火,不得不退?
“严纲。”公孙瓒忽开口。
“末将在!”身后闪出一将。此人年约三十五、六,身材魁梧,面如重枣,正是公孙瓒麾下头号猛将严纲。他一身玄黑皮甲,右手紧握一杆精铁锻造的朔风枪。那枪长约一丈二尺,通体乌沉,唯枪头狭长雪亮,映月生寒。枪杆缠防滑麻绳,尾系一缕红缨,此刻无风自动,宛若活物。
“你率五百精骑,出城探查。”公孙瓒令下,语气斩钉截铁,“记住,只探查,不接战。若袁军真退,你看清其动向、路线、兵力布置即回。若遇伏兵,立撤,不可恋战。”
“诺!”严纲抱拳,转身大步下城。
关靖目送其背影,低声道:“将军,若袁绍真退,我等……”
“机会。”公孙瓒吐出二字,眼中久违战意燃起,“被袁本初围三月,折了多少弟兄?今当讨些利钱。”
他望南而视,那片黑暗中的袁军大营。三月来,那里如匍匐巨兽,日夜撕咬易京城墙。多少次猛攻,多少回夜袭,多少弟兄殁于城头,鲜血将青石城墙染作暗红。
而今,这巨兽似要走了。
“然不可冒进。”公孙瓒补充,语气复归冷静,“袁绍用兵狡诈,最善设伏。严纲此去,只为探虚。若袁绍真退……我等追上一程,咬他一口即可,不必拼命。”
关靖点头:“将军明鉴。我军今仅余万余可战之兵,易京粮草将尽,确不宜与袁绍死磕。能逼其退,解易京之围,已是万幸。至于追击……追出三五十里,袭扰其后队,夺些粮草辎重便回,方为上策。”
公孙瓒颔首,目光仍凝城外。他心思已不在袁绍,而在更南处。
简宇。
此名近来听得太多。渤海一夜而下,清河四日破城,魏郡、阳平、广平,郡县如秋风扫叶易主。更可畏者,此人麾下人才济济——吕布勇冠三军,张辽用兵如神,简雪虽为女流,却谋略过人,更有张燕、高顺、管亥等猛将。
而自己?困守易京,兵不过万,粮草将尽。袁绍虽退,然简宇大军,迟早将至。
届时,自己又当如何?
“将军,”关靖似察其忧,低声道,“简宇虽强,然新得河北之地,人心未附。且其与袁绍交战,必有损耗。我军若趁此机,夺些粮草,补些兵员,或可……”
“或可如何?”公孙瓒苦笑,“或可于此乱世,多活几日?”
关靖默然。
是啊,多活几日。于此天下大乱、诸侯并起之时,能多活一日,便是幸事。至于逐鹿天下……那是袁绍、曹操、简宇那般人物方敢想之事。他们自己,能守易京这弹丸之地,已属不易。
二人言谈间,城下传来轻微“嘎吱”声——吊桥放下。继而,是马蹄裹布踏地的闷响。五百幽州精骑在严纲率领下,如鬼魅融于夜色。
公孙瓒目送其远,心中暗祷。
愿严纲平安归。
愿袁绍真退。
愿……这易京之围,真能解。
寅时初,易京西门悄然开启。
严纲一马当先,朔风枪斜指地面。身后五百幽州精骑皆玄甲黑马,马蹄裹布,行进几近无声。人各配弓一张、箭三十支、环首刀一柄——此乃幽州轻骑标配。
严纲勒马,回望城头。公孙瓒立于火光中,朝他微颔首。
无多言,严纲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箭射出城门。五百骑紧随,若黑潮涌出,没入沉沉夜色。
他们未走官道,而是沿漳水河岸洼地前行。此乃严纲多年征战所悟——河岸地势低,最利隐踪;且土质松软,蹄声更轻。
月光为薄云所蔽,只透朦胧清辉。严纲眯眼竭力辨前方地形。他心跳如鼓,非因惧,乃为警。三月了,整整三月困守城中,看袁军耀武,睹弟兄倒下。将军所言极是,袁绍用兵狡诈,最善设伏,此番撤退,未必无陷。
“将军,”副将策马凑近,声压得极低,“前三里,即袁军后营。”
严纲抬手,全军立止。他翻身下马,匍匐爬至一土坡后,探头观望。
眼前景象令他瞳孔微缩。
本应戒备森严的袁军后营,此刻一片混乱。营寨栅栏东倒西歪,营帐半数已拆,余者亦歪斜,似匆忙不及收拾。火光稀疏,仅见零星士卒搬运物什,动作慌张,不时回望。
更远处,一条火龙正南蜿蜒——那是袁军主力,正连夜开拔。
“真在退……”严纲喃喃。然他并未立刻动身,而是继续观察。为将多年,他深谙战场残酷诡诈。袁绍用兵十余载,最擅设伏诱敌,昔年界桥之战,其便佯退诱公孙瓒骑兵追击,而后以强弩阵反击,大破白马义从。
严纲难以忘记那次惨败。那战,幽州最为精锐的白马义从几近全军覆没,而公孙瓒亦自此之后逐渐处于劣势,在被袁绍击败数次之后,几乎一蹶不振。
“再候。”严纲对副将道,“再派遣几个机灵的弟兄,再靠近点,仔细探查。重点观察两侧林中有无伏兵。再看那些‘溃兵’,是真乱或假乱。”
“诺!”
三骑下马,将战马交于同伴,自身如狸猫潜于暗夜。此三人皆严纲亲手所训斥候,最擅夜行潜伏。
候时漫长。严纲伏于土坡后,可闻己心“咚咚”剧跳。春夜寒露湿甲,冰凉透皮入肤,然他浑然不觉。其全神贯注,皆在那片混乱袁营。
约一刻钟,三斥候陆续归来。
首位斥候喘道:“将军,袁军后营基本已空,仅余些老弱残兵收拾辎重。小的近观,粮车已走大半,余者皆带难携之物。”
接下来的那个斥候接着道:“两侧林中小的亦察明,并无伏兵。袁军倒多是弃甲丢兵,似走得匆忙,连装具皆不顾。”
而第三个斥候则是补充了最关键的讯息——
“小的闻数袁兵私语,言‘主公病重’、‘速走’、‘莫被公孙瓒追及’。且……”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彼等神色惶遽,不似作伪。”
诸线皆指一结论——袁绍真退,且是仓皇而退,军心已不稳。
然严纲仍然十分谨慎。他忆出城前公孙瓒叮嘱——“只探查,不接战”、“若遇伏兵,立撤,不可恋战”。
“传令,”严纲缓起,拍去身上尘土,“全军上马。我等追上一观,然必须保持距离。无我命令,绝对不准接战。”
“将军?”副将愕然,“此等良机……”
“正因良机,方须谨慎。”严纲冷静道,“袁绍用兵多年,岂会留下此等明显的破绽?我等追上,略微观其虚实即可,若真溃退,再议如何下手。”
“诺!”
五百骑翻身上马。此次他们未掩蹄声,然亦未全速冲,保持匀速,遥遥随袁军后队。
严纲一马当先,朔风枪横于身前。目光锐利如鹰,扫视前方袁军队列,察每一细节。
队伍确实是混乱。士卒推搡,不时有人跌倒;粮车歪斜,有些车更是翻倒路旁,粮洒一地;军官喝斥、士卒怨言、伤兵呻吟混作一片。
然而严纲却观察到来一个细节——袁军虽然队伍混乱,然其核心中军部分,却保基本阵型。彼处车驾齐全,护卫严密,旗帜虽不多,然排列有序。
“怕是有诈。”严纲心警铃大作。
若真是仓皇溃退,中军亦该乱。然现在观之,袁绍中军仍有条不紊,此不合常理。
“止!”严纲猛抬手。
五百骑齐齐勒马。
“将军?”副将疑惑不已。
严纲不语,只是死死地盯着远方。月下,他见袁军后队中,有数士卒“慌”中跌倒,然而爬起来的动作干净利落;随后他又看见,有辆“翻倒”粮车,洒粮不多,似是故意为之。
最重要者,他已经感觉到了一股杀气。
那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方能感觉的到的,这隐于乱象下的,是那冰冷的杀气。
“撤。”严纲果决令下。
“撤?”副将不解,“将军,我等尚未……”
“我说撤!”严纲厉声,拨转马头,“此是陷阱!速走!”
严纲的直觉救了他不止一次。而此番,直觉告诉他——再往前,即是死地。
骑兵虽惑,然军令如山,立随严纲调头。
而就在他们调头瞬间——
“咚!咚!咚!”
战鼓声忽自两侧林间炸响!继而,火光冲天!无数火把亮起,照出一张张弓弩手冷面!
箭如飞蝗!
“果有埋伏!”严纲心冰寒,然手上不慢,朔风枪舞作银光,将射来箭矢纷纷格开。
“撤!速撤!”
骑兵拼命鞭马,向来路狂驰。箭矢在身后呼啸,不断有人中箭落马,惨嚎刺破夜空。
然而严纲判断无比正确——即使撤走的他们距离伏击圈尚有一段距离,袁军弓弩射程有限。多箭落于身后,仅少数倒霉者中矢。
五百骑如风撤回,身后是袁军伏兵懊恼呼喝。
当他们重归易京城下,天色已蒙蒙亮。
清点人数,损失三十七骑,伤二十余人。虽不多,然足以证明严纲判断——袁绍果然设伏。
公孙瓒早已城头候。见严纲平安归来,他顿时松了口气。这位兄弟,从自己起兵后没多久就一直跟着,好几次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当年界桥之战,白马义从几乎全军覆没,要不是严纲及时赶来,自己怕是已经成为袁绍的垫脚石了。
“如何?”公孙瓒问。
严纲单膝跪地,将所见详禀,末道:“袁绍确实撤退了,但是却设下了伏兵。末将判断,其主力并未走远,中军仍然有序。此时再追,恐中其计。”
公孙瓒点头:“你所行甚妥。袁本初用兵,向来虚实相杂。其能自四世三公之后至河北之主,绝非一时侥幸。”
他望向南方,那是袁军撤退的方向,缓缓道:“既然其诚心要走,我等便送一程。然不必远送——追出三十里,咬他一口,让其记易京之痛即可。”
“将军的意思莫非是……”
“你率一千骑,立刻去追。”公孙瓒眼中寒光一闪,“不与其主力战斗,只攻击其后队、辎重。放火,杀人,造乱。一击即走,绝不停留。让他袁本初知道,易京非其想来即来,想走即走之地。”
“然……”严纲犹豫,“若袁绍再设伏……”
“故我只予你一千骑。”公孙瓒道,“人少,机动灵便,战不过尚可走。且……袁绍急退,不会为你这一千骑止步决战。简宇就要来了,他拖不起。”
严纲顿时明白。此乃典型狼群战术——咬一口即走,让你疼,让你流血,然而就是不与你拼命。
“末将领命!”严纲抱拳。
“严纲,你记住,”公孙瓒视他,“你的任务是骚扰,而非是决战。三十里为限,追至即回。若遇强敌,立刻撤回。我要你活着归来,绝非悲壮赴死。”
“诺!”
严纲转身下城,再点兵。此番他带一千精骑,人各多携火把、火油,显已备放火。
当弯月升空时,易京城门再启。
这一次,严纲眼中再无犹豫,唯冰冷杀意。
朔风枪在手,红缨在晨风中轻扬。
狼,出笼了。
寅时三刻,天色依旧昏暗。
严纲领着一千幽州精骑出城,这一次不再遮掩行踪。马蹄裹着的粗布早已在昨夜探查时磨损大半,此刻千骑奔腾,蹄声如闷雷般滚过原野,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晨风凛冽,吹得严纲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他端坐马上,朔风枪斜指身后,枪尖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寒光。那张坚定有神的脸庞,此刻绷得紧紧,浓眉下双目如电,扫视着前方袁军撤退的方向。
“将军,”副将策马凑近,声音在风中断续,“前方五里,便是袁军后队!”
严纲眯眼望去。只见远处官道上,一条杂乱的人流正缓慢南移。那是袁军的后军——主要由伤兵、辎重车队和战斗力较弱的新兵组成。队伍拉得老长,队形散乱,旗帜歪斜,士卒们垂头丧气地走着,不少人连铠甲都穿戴不整。
更让严纲注意的是,这支后军的护卫极为薄弱。只有约五百名骑兵在两侧游弋,且那些骑兵也显得心不在焉,不时回头张望,显然心思早已不在此处。
“传令,”严纲沉声道,“分三队。一队由你率领,从左侧突袭辎重车队;二队从右侧冲击伤兵队伍;我自率中军直冲其后阵。记住,以骚扰为主,放火为先,杀人次之。一击即走,绝不停留!”
“诺!”副将领命,迅速将命令传达下去。
一千骑兵如水流般自然分成三股,动作娴熟,显然平日训练有素。严纲看着这些跟随自己多年的幽州儿郎,心中涌起一股豪情,但随即被冰冷的理智压下。
这不是决战,这是骚扰。目的是让袁军疼,让袁军乱,让袁军记住易京之痛。
“随我来!”严纲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冲出。朔风枪在他手中微微一颤,枪尖划破晨风,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千骑奔腾,如黑色潮水般涌向袁军后队。
袁军后军此刻正处于极度混乱之中。
负责断后的是校尉韩莒子,一个四十出头、面皮黝黑的中年将领。他昨夜接到撤退命令时已是亥时,沮授只给了他两个时辰准备——必须在寅时前撤出营寨,跟上主力部队。
两个时辰,要组织数千伤兵转移,要收拾堆积如山的辎重,要整顿军心涣散的士卒……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快!快走!”韩莒子在队伍中来回奔驰,声音嘶哑如破锣,“丢下不必要的东西!伤兵能走的自己走,不能走的……互相搀扶!”
他话虽如此,但看着那些缺胳膊少腿、躺在板车上呻吟的重伤员,心中也是一阵抽痛。这些人都曾是河北的好儿郎,跟着袁绍南征北战,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
更让他心焦的是军心。自昨夜突然下令撤退,军中便流言四起。有说主公病重不治的,有说邺城已破的,有说简宇大军已至的……士卒们惶惶不安,军官弹压不住,逃亡已开始零星出现。
“校尉!”一名军侯策马奔来,脸上满是汗水和尘土,“东侧三里外发现骑兵!约千人,是幽州旗号!”
韩莒子心中一惊,但强作镇定:“公孙瓒的追兵?多少人?”
“约……约千人。”
“千人?”韩莒子先是一愣,随即松了口气。只是千人追兵,看来公孙瓒也不敢全力追击。他立刻下令:“传令,弓弩手列阵!长枪手结圆阵!保护辎重车队和伤兵先走!”
命令传达下去,但执行起来却大打折扣。士卒们早已心无战意,听到“追兵”二字,第一反应不是列阵迎敌,而是加快脚步逃命。弓弩手慌慌张张地张弓搭箭,却连箭囊都挂不稳;长枪手你推我挤,阵型歪歪扭扭。
韩莒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知道这样不行,但又能如何?军心已散,如堤坝溃蚁穴,非人力可挽。
而就在这时,幽州骑兵杀到了。
严纲一马当先,率先冲入袁军后阵。
他选的切入点极为刁钻——正是袁军弓弩手与长枪手的结合部。此处防守最弱,士卒也最慌乱。
“杀——!”
严纲一声暴喝,朔风枪如毒龙出洞,直刺一名正在张弓的袁军弓手。那弓手尚未反应过来,枪尖已透胸而过。严纲手腕一抖,枪身一震,将尸体甩出丈外,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他身后,五百幽州骑兵如狼入羊群。这些被围困三个月的战士,此刻将所有的愤怒、憋屈,都发泄在了刀锋上。他们不贪杀人,专攻要害——见粮车就放火,见旗帜就砍倒,见军官就射杀。
“放火!放火!”严纲在马上大吼,朔风枪连刺三人,枪法狠辣精准,每枪必中要害。
骑兵们将携带的火把点燃,投掷向粮车、帐篷、草料堆。干燥的春季物资遇火即燃,瞬间腾起数处火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将黎明前的黑暗照得一片通红。
“敌袭!敌袭!”
“公孙瓒的部队杀来了!”
“快跑啊!”
袁军后队彻底大乱。士卒们丢下兵器,四散奔逃;伤兵们从板车上滚落,在地上爬行;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喊,但无人听从。
韩莒子目眦欲裂,拔剑大呼:“不准乱!结阵!结……”话音未落,一支流矢擦着他头盔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抬头望去,只见那名使枪的幽州将领正朝自己冲来。那人面如重枣,双目如电,手中一杆大枪舞得泼水不进,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拦住他!”韩莒子对身边亲兵喝道。
十余名亲兵挺枪迎上。这些都是韩莒子精心挑选的悍卒,个个身手不凡。然而在严纲面前,却如土鸡瓦狗。
朔风枪一抖,化作十数道枪影,仿佛同时刺向十余人。这是严纲苦练多年的绝技“朔风骤雨”,枪快如电,力贯千钧。
“噗噗噗……”
一连串闷响,十余名亲兵几乎同时中枪倒地。有的咽喉被刺穿,有的心口被洞穿,有的腹部开裂……竟无一人能挡住一枪。
韩莒子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自己绝非此人对手。
而就在这时,左右两侧也传来喊杀声——幽州骑兵的另外两队也杀到了。左侧的骑兵专攻辎重车队,将一辆辆粮车点燃;右侧的骑兵冲击伤兵队伍,制造更大的混乱。
整个袁军后队,已成一片火海地狱。
严纲在乱军中左冲右突,朔风枪下已不知挑落多少袁兵。但他心中始终保持着清醒——这不是决战,目的已达到,该撤了。
“将军!”副将策马奔来,脸上溅满血点,却带着兴奋之色,“粮车烧了三十余辆,辎重焚毁大半!袁军死伤估计有四五百!”
严纲点头,目光扫过战场。袁军后队已彻底崩溃,士卒哭爹喊娘地四散逃命,不少伤兵在火中惨叫翻滚,军官们或死或逃,已无组织抵抗。
而己方损失……他粗略估算,不过伤亡数十人。这是一场完美的袭扰战。
“传令,收兵回城!”严纲果断下令。
“将军?”副将一愣,“不再追杀一阵?袁军已全无战意,此时若全力追击,至少能再歼敌千人!”
“不可。”严纲摇头,朔风枪指向南方,“你看那边。”
副将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南方数里外,尘土飞扬,显然有大队兵马正在赶来——那是袁军的主力回援了。
“袁绍虽退,但主力尚在。若被缠住,我等这一千人怕是回不去了。”严纲冷静道,“记住将军的嘱咐——一击即走,绝不停留。我们的任务是骚扰,不是决战。”
副将恍然,抱拳道:“将军明鉴!”
“收兵!”严纲高喝,朔风枪在空中划了个圈——这是幽州骑兵撤退的信号。
千余骑兵闻令,毫不恋战,迅速脱离战场,向来路驰回。他们来得突然,去得迅疾,如一阵狂风掠过原野,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冲天火光。
当韩莒子重新收拢残兵时,幽州骑兵早已远去。他看着一片狼藉的后队,看着燃烧的粮车,看着哀嚎的伤兵,看着士卒们惊恐未定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校尉……伤亡清点完毕……”一名军侯颤声禀报,“阵亡……四百余人,伤者……不计其数。粮车被焚三十一辆,辎重损失过半……”
韩莒子闭目,良久,挥了挥手:“收拾残局,尽快赶上主力……还有,此事……暂不要声张。”
他不敢想象,若主公知道后军遭此大败,会是何等震怒。而更让他恐惧的是——这才只是开始。公孙瓒的骑兵如此凶悍,接下来的撤退路途,恐怕不会太平了。
辰时初,严纲领军返回易京。
城门早已大开,公孙瓒亲率众将在城门口迎接。晨光洒在银甲上,映得他整个人如同天神下凡。
“将军,末将前来复命!”严纲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幸不辱命!袭破袁军后队,焚其粮车三十一辆,斩敌四百余,我军伤亡不足五十!”
话音落下,城头城下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好!好!”公孙瓒大步上前,亲手扶起严纲,上下打量着这位爱将。严纲脸上、铠甲上溅满血污,朔风枪的枪尖还在滴血,但那双眼却明亮如星,透着凯旋的豪情。
“详细道来!”公孙瓒拍着严纲的肩膀,眼中满是赞赏。
严纲将追击经过详细禀报,末了道:“袁军后队军心涣散,几无战意。末将按将军吩咐,一击即走,未与其主力纠缠。待袁军前军回援时,我等已撤回三里之外。”
“善!大善!”公孙瓒连声称赞,转头对关靖道,“元度,你听听!这才是为将之道!知进退,明得失,不贪功,不冒进!”
关靖捻须微笑:“严将军此战,确可称典范。袭扰之道,贵在突然,贵在迅猛,贵在及时抽身。将军用兵,已得其中三昧。”
众将纷纷上前道贺。这些被围困三个月的幽州将领,此刻终于扬眉吐气,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之色。
消息如野火般传遍全城。当太阳完全升起时,易京城内已陷入一片欢腾。
街道上,士卒们奔走相告,将这场“大胜”添油加醋地传播;百姓们打开紧闭多日的门窗,探出头来,脸上久违地露出了笑容;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荡着米香肉香——公孙瓒已下令,今日犒赏三军,让将士们吃饱喝足。
城头,守军挺直了腰杆。三个月来,他们每日面对袁军如潮的攻势,看着同袍一个个倒下,看着城墙日渐残破,那种压抑,那种绝望,几乎让人疯狂。
而现在,他们赢了。不是击退一次进攻,而是主动出击,大破袁军后队,逼得袁绍仓皇撤退。
“听说了吗?严将军率一千骑,杀得袁军后队屁滚尿流!”
“何止!烧了袁绍三十多辆粮车!这下够他袁本初肉疼了!”
“主公说了,今天吃肉管够!”
“三个月了……终于能痛快吃一顿了……”
士卒们围坐在营火旁,烤着分到的肉块,喝着难得的浊酒,大声谈笑。那些积压了三个月的苦闷、恐惧,此刻都化作了笑声和欢呼。
公孙瓒登上城楼,看着城内欢腾的景象,看着远处袁军大营方向尚未散尽的青烟,心中百感交集。
三个月前,袁绍六万大军兵临城下时,他曾以为易京守不住了。城内粮草只够三月,士卒伤亡惨重,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他甚至做好了城破自尽的准备。
可谁能想到,三个月后的今天,竟然是他们主动出击,大破袁军后队,逼得袁绍仓皇撤退。
“将军,”关靖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此战虽胜,然不可大意。袁绍虽退,主力尚存。且……”
他顿了顿:“简宇那边,将军如何看?”
提到简宇,公孙瓒的眼神凝重起来。
简宇,简雪,这对兄妹的名字,这几个月他已听得太多。渤海一夜而下,清河迅速破城,常山、阳平、广平……一个个郡县落入其手。如今其麾下吕布、张辽已会师邯郸,对邺城形成夹击之势。
而袁绍……公孙瓒望向南方,那里是袁军撤退的方向。经此一败,袁绍实力大损,已无力再攻易京。但同样的,也无法再制衡简宇。
河北的天,要变了。
“士起,”公孙瓒缓缓道,“你以为,简宇此人如何?”
关靖沉吟片刻,道:“此人用兵,不拘常法。黄巾余孽、黑山贼寇、边地武夫……什么样的人都敢用,且能用好。更可畏者,其治下‘均田免赋’,百姓归心。此非袁绍、曹操等辈可比。”
“你是说……”
“属下是说,”关靖压低声音,“简宇恐非池中之物。其志恐怕不在河北,而在天下。将军此时,当早作打算。”
公孙瓒沉默。他何尝不知?只是……如何打算?易京弹丸之地,兵不过万,粮草将尽。北有袁绍残部,南有简宇大军,自己夹在中间,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先顾眼前吧。”良久,公孙瓒道,“传令全军,加固城防,整备军械。袁绍虽退,但未必不会卷土重来。至于简宇……”
他望向南方,目光深邃:“待他来了,再议不迟。”
与此同时,五十里外,袁绍大军临时营地。
沮授站在营中高地处,望着北方的天空。那里,易京方向的上空,隐约可见尚未散尽的烟尘。他知道,那是后军粮车被焚的痕迹。
“公与,”郭图匆匆走来,脸色难看,“后军战报……韩莒子部遇袭,损失粮车三十一辆,阵亡四百余人,伤者不计其数。韩莒子本人……也受了轻伤。”
沮授闭目,良久,长叹一声:“果然……公孙瓒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更麻烦的是,”郭图压低声音,“此事已在军中传开。士卒们本就惶惶不安,如今闻听后军大败,逃亡者……愈来愈多。”
沮授猛地睁眼:“多少?”
“昨夜至今,已发现逃亡士卒……八百余人。实际人数,恐怕更多。”
八百余人!沮授心中一沉。这还只是开始。随着撤退继续,随着粮草减少,随着恐惧蔓延,逃亡只会越来越多。
“主公那边……”他问。
“医官说,主公脉象稍稳,但仍未苏醒。”郭图道,“元图守在车驾旁,寸步不离。”
正说着,田丰也走了过来。这位刚直的谋士此刻眉头紧锁,手中拿着一卷帛书。
“元皓,何事?”沮授问。
田丰将帛书递给沮授:“邺城审配急报。简宇已率主力二十万,自兖州、并州渡河北上,先锋已至黎阳一带。审配请命,是守是战?”
沮授快速浏览帛书,脸色越来越沉。黎阳一带距邺城仅百余里,骑兵一日可至。简宇来得好快!
“元皓以为如何?”他将问题抛回。
田丰毫不犹豫:“守。邺城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守上一年半载不成问题。简宇劳师远征,粮草转运困难,利在速战。我军只需深沟高垒,耗其锐气,待其粮尽自退。”
郭图却摇头:“元皓所言虽是,然……我军新败,士气低迷。若坐视简宇兵临邺城而不战,恐军心彻底涣散。”
“且……”他顿了顿,“主公昏迷,大公子被擒,若邺城有失,河北……就真的完了。”
两人观点截然相反,却都有道理。沮授一时也难以决断。
“此事……待主公醒来再议。”他最终道,“传令审配,加固城防,囤积粮草,没有主公命令,绝不可出城浪战。”
“那东武城……”田丰问。
“东武城小城尔,守之无益,反会分散兵力。”沮授道,“现在得立刻做出应对,让东武城守军立刻撤回邺城,增援审配,加强邺城防务。”
“诺。”田丰领命而去。
郭图看着田丰远去的背影,低声道:“公与,元皓性子刚直,此前多次直言犯上,已惹主公不悦。此次撤退,他力主走小路、设疑兵,虽是对策,然……若事有不谐,恐主公迁怒于他。”
沮授沉默。他何尝不知?田丰之才,不在自己之下,然性情过于刚直,不懂变通。此前因反对袁绍全力征讨公孙瓒,已被冷落多时。此次若撤退顺利还好,若再出纰漏……
“尽力保全吧。”良久,沮授道,“河北已到存亡之际,不能再失人才了。”
他望向中军大帐方向,那里,袁绍的车驾静静停着。这位曾经叱咤河北的霸主,此刻昏迷不醒,而他的霸业,也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传令,”沮授收回目光,“全军休整一个时辰,而后继续开拔。目标——安国。”
“那逃亡士卒……”
“严加看管,但……不必过于苛责。”沮授叹道,“人心已散,非严刑可止。待至安国,重整旗鼓,或可挽回一二。”
“诺。”
郭图领命而去。沮授独自站在高地处,望着北方易京方向,望着南方邺城方向,望着东方——那是渤海,袁谭被擒获的地方。
曾几何时,袁绍坐拥河北,带甲十万,谋臣如云,猛将如雨,天下诸侯莫不侧目。可如今呢?渤海失,平原失,清河失,常山失,阳平失,广平失……长子被擒,爱将或败或降,自己昏迷不醒,六万大军仓皇南撤。
这局面,该如何收拾?
沮授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撑下去。为了袁绍,为了河北,也为了……心中的那份执念。
春风吹过,带着寒意,也带着远方战火的气息。
河北的天,真的要变了。
五月初七,午时,河间郡高阳县城外三十里。
春末的日头已有几分毒辣,晒得官道上的尘土泛起一层白雾。路旁的杨树叶子绿得发亮,在燥热的南风中哗哗作响,投下的影子被拉得细长。一队队士卒拖沓前行,脚步沉重地踏在干燥的路面上,扬起阵阵烟尘。
这支队伍拉得很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像一条负伤的巨蟒在艰难蠕动。
士卒们大多神色萎靡,头盔歪斜,铠甲上沾满泥灰,不少人肩扛手提着行囊,还有的互相搀扶。队伍中不时传出压抑的咳嗽声、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军官嘶哑的呵斥:“快些!跟上!”
中军处,一辆由四匹骏马拉曳的黑色大车缓缓行驶。车厢宽大,黑漆涂面,在阳光下反射出暗沉光泽。车窗紧闭,锦缎帘幕低垂,车轴包裹铁皮,滚动时发出沉重而有节奏的“咯吱、咯吱”声。
车旁,五十名亲兵全身甲胄,手握刀柄,警惕地环视四周。他们的目光锐利,神情肃穆,与周遭萎靡的士卒形成鲜明对比。
车内,光线昏暗,只有从帘幕缝隙透进的几缕阳光,在车厢内投下斑驳光影。
袁绍缓缓睁开了眼睛。
先是模糊的视线,车顶锦缎幔帐上绣着的祥云瑞兽纹样在昏暗中浮动,那金线绣成的龙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然后是身体的感知——身下铺着厚厚的貂皮褥子,柔软细腻,但背部传来的酸痛却清晰可辨。
脑袋里像灌了铅,沉甸甸地疼,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太阳穴突突作痛。喉咙干涩发紧,仿佛有沙砾摩擦,胸口闷得发慌,每一次呼吸都觉得费力。
这是……在车上?
袁绍眨了眨眼,试图聚焦视线。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脑中闪现。
易京大帐,烛火摇曳,那卷帛书在手中颤抖。颜良、文丑兵败清河,四万大军折损过半……渤海失陷,谭儿被擒……常山、阳平、广平、清河,一个个郡县接连易主的战报……那些字迹在眼前旋转、放大,化作利刃刺入胸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然后是什么?
是沮授那张沉稳却苍白的脸凑到近前,手指急切地探向自己的鼻息。是田丰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医官!”是郭图跌跌撞撞冲出去的背影,是逢纪手中羽扇“啪嗒”落地的声响。是医官枯瘦的手指搭上手腕,眉头越皱越紧。
还有……还有自己用尽最后力气,从牙缝里挤出的嘶哑命令:“撤……撤回邺城……不能再耗在易京了……”
对,是他自己下的令。在吐血昏迷前,拼着最后一丝清醒下达的撤退命令。他记得当时胸口剧痛,呼吸困难,眼前发黑,但脑子却异常清醒——不能再和公孙瓒耗下去了,简宇大军将至,邺城危在旦夕,必须立刻撤回,保住根本。
“咳……咳咳……”袁绍想开口询问,却只发出嘶哑的咳嗽。这咳嗽牵动胸腹,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让他眉头紧锁,额上渗出细密冷汗。
“主公?”车帘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逢纪那张清瘦的脸。光线涌入,袁绍下意识眯了眯眼。逢纪探头进来,见袁绍睁着眼睛,先是一愣,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化为狂喜:“主公醒了!快,快去请授公、元皓、公则,还有淳于将军!”
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铠甲碰撞声,压低嗓音的传递声:“主公醒了!快,去请诸位先生!”
袁绍挣扎着想坐起身,但浑身无力,双臂发软,试了两次都未能成功。逢纪忙钻进车内,小心扶他靠在软垫上。那软垫以蜀锦为面,内填天鹅绒,靠着十分舒适,但袁绍仍觉得背脊酸痛。
“到……何处了?”袁绍声音嘶哑,每说一字喉咙都如火烧,他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逢纪取过水囊,拔开塞子,小心凑到袁绍唇边:“回主公,已至河间郡高阳县境,再往前走几日便是乐成。”他喂袁绍小口饮水,清水润过干裂的嘴唇,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清凉。“我军正按主公之令,撤回邺城。现已行军五日。”
袁绍闭目片刻,感受清水滋润喉咙,才又问道:“走了五日……公孙瓒可有追击?”
逢纪放下水囊,低声道:“公孙瓒遣其麾下严纲领千骑袭扰后军,焚了些粮车,折损数百人。然其未敢深入,袭扰一番便退了。”
“千骑……”袁绍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却无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怒意,“好个公孙瓒,被本将军围了三月,倒还有胆量反咬一口。”他顿了顿,又问:“我军伤亡如何?”
“后军折损四百余人,粮车被焚三十一辆。”逢纪声音更低,“然……这已是万幸。若公孙瓒全力追击,恐损失更巨。”
袁绍没有接话,只是靠在软垫上,目光投向窗外。帘幕缝隙间,可见外面移动的景色——荒芜的田野,零落的村庄,远处起伏的山丘。这是他的河北,他经营多年的基业,如今却在这仓皇撤退中,显得如此萧索。
车帘再次被掀开,沮授、田丰、郭图、淳于琼四人鱼贯而入。车厢本算宽敞,但一下子挤进这么多人,顿时显得拥挤。众人见袁绍苏醒,皆面露喜色,齐齐躬身行礼。
“臣等拜见主公!”
“都免礼。”袁绍摆了摆手,动作有些无力。他的目光在四人脸上缓缓扫过,仔细端详。
沮授站在最前,依旧是一身青色文士袍,外罩轻甲,腰佩长剑。他面容沉稳,眼神冷静,但眼中带着血丝,眼下有浓重的阴影,显然多日未眠。然其腰杆挺直,举止从容,不见半分慌乱。
田丰立于沮授身侧,穿着半旧的深褐色袍服,未着甲胄。他面色凝重,眉头微蹙,那双刚直的眼睛里满是忧虑,但脊背挺得笔直,一如他耿直的性情。袁绍注意到,田丰的右手下意识地握成拳,指节发白。
郭图站在田丰身后,穿着酱紫色锦袍,外罩皮甲。他神色憔悴,面色发黄,山羊须有些凌乱,几缕发丝从冠中散出。他的手微微颤抖,虽强作镇定,但眼中的慌乱难以完全掩饰。
淳于琼立在最后,全身甲胄,肩甲上有明显的刀痕,胸甲沾着尘土和暗红的血渍。他身材魁梧,面庞粗犷,此刻却显得有些疲惫,胡须杂乱,眼中带着血丝。
“这几日,辛苦诸位了。”袁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但已清晰许多,“本将军昏迷期间,多赖诸位维持大局,执行撤退之令。若无诸位,这数万大军,恐已溃散。”
“此乃臣等本分。”沮授躬身,声音平稳,“主公昏迷前已有明断,下令撤退。臣等不过遵令行事,维持秩序而已。”
袁绍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窗外移动的景色:“说说如今情形。我军尚余多少兵马?粮草如何?邺城那边可有消息?”
沮授略一沉吟,条理清晰地禀报:“自易京撤退时,我军尚有六万余人。经公孙瓒袭扰、途中逃亡,现有兵马五万三千余,其中可战之兵约四万,余者为伤兵、辅兵。”
“至于粮草……”他顿了顿,“撤退仓促,后军粮车被焚,如今所余粮草,只够十日之用。”
“十日……”袁绍闭了闭眼。五万大军,十日粮草,这意味着必须尽快抵达邺城,否则军心必乱。
沮授继续道:“邺城审配两日前有信至。简宇已率主力五万自白马渡河北上,前锋已抵黎阳。其麾下吕布、张辽等部已会师邯郸,对邺城形成夹击之势。审配请命,是守是战,望主公明示。”
“黎阳……”袁绍喃喃重复。黎阳距邺城仅百余里,骑兵一日可至。简宇来势之快,超出他的预料。他原以为,简宇新得数郡,需时间安抚地方,整顿兵马,却不料其进军如此迅猛。
“主公,”田丰上前一步,沉声道,他的声音洪亮,在车厢内回荡,“简宇虽来势汹汹,然其劳师远征,粮草转运不易,此乃兵家大忌。其利在速战,不利久持。邺城城高池深,粮草足支半年,审正南又有三万守军,皆百战之卒。我军只需速回邺城,与审配内外呼应,深沟高垒,以逸待劳,耗其锐气。待其师老兵疲,粮草不继,必退。”
郭图却摇头,他的声音较田丰温和,但语速较快:“元皓所言虽是正理,然军心士气,不可不虑。我军新败于易京,又遭公孙瓒袭扰,士卒惶惶,逃亡日增。若坐视简宇兵临邺城而不战,恐军心彻底涣散。届时纵有坚城粮草,守军无战心,亦难持久。”
他顿了顿,偷眼看了看袁绍脸色,才继续道:“且……大公子尚在敌手,若邺城有失,恐……危及大公子性命。”
提到袁谭,袁绍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很快隐去。他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软垫,缓缓道:“元皓、公则所言皆有道理。然当务之急,是速回邺城。只有撤回邺城,据城而守,方有与简宇周旋的余地。”
他看向沮授:“传令全军,加快脚程。另,给审配去信,命他坚守不出,深沟高垒,囤积粮草,以待我军抵达。待本将军回邺城,再议破敌之策。”
“诺!”众人齐声应道。
袁绍靠在软垫上,闭上眼睛,似在养神。但微微颤抖的眼皮,和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右手,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公孙瓒……这个手下败将,当年界桥一战,几乎将其全歼。此后数年,将其压制在幽州一隅,不得动弹。此番亲率大军围攻易京三月,本以为可一举剿灭,永绝后患。
却不料后院起火,简宇乘虚而入,连夺数郡,逼得自己不得不仓皇撤围。而公孙瓒,这丧家之犬,竟敢趁他病危反咬一口,袭扰后军,焚他粮草。
还有简宇……这个突然就在中原大地崛起的后辈,短短数月间,竟如狂风扫落叶般,连夺渤海、清河、魏郡、阳平、广平,兵锋直指邺城。其麾下吕布、张辽、简雪等将,皆非易与之辈。
更令人忌惮的是,此人用兵不拘常法,行事果决狠辣,且深得民心。那些“均田免赋”的政令,对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而言,诱惑太大。
不甘。
真不甘。
他袁本初,四世三公之后,名满天下,坐拥河北,带甲十万,谋臣如云,猛将如雨。曾几何时,天下诸侯莫不侧目,曹操、刘表、陶谦等辈,皆要看他脸色。可如今,竟被这后辈逼到如此境地。
但袁绍知道,此刻不是意气用事之时。他是河北之主,是天下楷模,是数万将士的统帅。他不能倒,不能乱,不能慌。越是危难之际,越要镇定,越要清醒。
“元图,”袁绍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给颜良、文丑、吕旷、吕翔去信,命他们速速率军来援。告诉他们,本将军在邺城等他们。若能及时来援,前罪可免,还有重赏。若不能……”他睁开眼,眼中寒光一闪,“军法从事!”
这话说得极重。众人心中一凛,知道袁绍是真急了。颜良、文丑新败于清河,折损过半,退守东武城,本就有罪在身。吕旷、吕翔虽率生力军接应,但亦未能扭转败局。此刻命他们突破简宇防线,驰援邺城,几乎是九死一生之任。
“诺。”逢纪低声应道,声音有些发颤。
“都退下吧。”袁绍挥了挥手,重新闭上眼睛,“本将军要静一静。”
众人行礼,鱼贯退出。车厢内恢复了安静,只有车轮滚过路面的“咯吱”声,车外士卒杂乱的脚步声,远处偶尔传来的马嘶声。
袁绍靠在软垫上,却没有真的休息。他的思绪如潮水般翻涌,许多往事在脑中浮现。
他想起了年轻时在雒阳的日子。那时他还是袁家公子,与曹操、许攸、张邈、王匡等人交游,纵马游猎,饮酒赋诗,指点江山,何等快意。曹操那阉宦之后,常跟在他身后,唤他“本初兄”,眼中满是敬佩。许攸恃才放旷,言辞无忌,但确实有才学。张邈忠厚,王匡勇猛……
想起了讨董之时,十八路诸侯会盟,他被推为盟主,执牛耳,祭天誓师。那一刻,他站在高台上,望着台下旌旗如林,将士如云,以为天下大势,尽在掌握。孙坚为先锋,曹操献计,简宇也为他征战……那时何等风光!
想起了占据河北之时,坐拥冀、青、幽三州,带甲二十万,麾下田丰、沮授、审配、逢纪、郭图、许攸等谋士,颜良、文丑、高览、韩猛、淳于琼等猛将。
那时他志得意满,以为扫平天下,不过时间问题。曹操?不过据兖州一隅,兵不过数万,将不过夏侯、曹仁等辈,不足为虑。刘备?丧家之犬,四处投奔。刘表?徒有虚名,守成而已。
可如今呢?
并州从未得手,青州早已丢失,幽州半壁沦丧,冀州大半易主。麾下将领,韩猛被擒,高览、朱灵降敌,如今颜良、文丑新败,生死未卜。谋士之中,许攸虽在邺城,与审配共守,但此人性情狷狂,与刚直的审配能否和睦,尚是未知。田丰屡次直谏,已惹他不悦。沮授、郭图、逢纪虽在身侧,但回天乏术。
还有谭儿……那个在勇武方面最像自己的长子,被他寄予厚望,镇守渤海以历练。却不料渤海一夜而下,谭儿被擒,生死未卜。每思及此,心如刀绞。
“简宇……”袁绍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从齿缝中挤出,眼中杀意沸腾,“本将军倒要看看,你这黄口小儿,究竟有何能耐,敢夺我基业,擒我爱子。”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无用,悲痛无用,悔恨无用。此刻需要的是理智,是清醒的头脑,是周密的谋划,是果断的决断。
“来人。”他对外面道。
“主公有何吩咐?”亲兵在车外应道,声音恭敬。
“传令,加速行军。抛弃不必要的辎重,轻装前进。三日内,必须抵达邺城。”
“诺!”
车外传来传令兵奔跑的声音,军官的呵斥声,士卒的抱怨声。袁绍靠在软垫上,闭上眼睛,但眉头紧锁。
三日内抵邺城,这意味着要日夜兼程,士卒将更加疲惫。但没办法,粮草只够十日,简宇大军已至黎阳,必须争分夺秒。
车外,日头渐渐西斜,将天地染成一片金黄。但在这仓皇撤退的队伍中,无人有心情欣赏这落日美景。每个人心中都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巨石。
前路茫茫,吉凶未卜。
五月初九,黄昏,河间郡乐成城外二十里。
连续两日的急行军,让这支本已疲惫不堪的队伍雪上加霜。士卒们个个面色蜡黄,眼眶深陷,脚步虚浮。不少人走着走着就瘫倒在地,被同伴拖拽着前行。军官的呵斥声有气无力,队伍的秩序越来越乱。
夕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猩红。荒芜的原野上,散落着被丢弃的铠甲、兵器、行囊,甚至还有倒毙的牲口尸体,引来成群的乌鸦盘旋。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和死亡的气息。
队伍在一片较为平坦的荒地停下,开始扎营。说是扎营,其实只是草草圈出一块地,挖几条浅沟,竖起几面旗帜。士卒们或坐或躺,大口喘息,连搭帐篷的力气都没有。火头军开始埋锅造饭,但粮食紧缺,每人只能分到一碗稀粥,两块干饼。
中军大帐已搭起,虽简陋,但比周围士卒的露天宿营好了许多。帐内点起灯烛,光影摇曳。
袁绍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胡床上,面前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碗粟米饭,米粒干硬,颜色发黄;一碟腌菜,黑乎乎的一团;一盅肉汤,清可见底,飘着几片菜叶。与往日在邺城时的珍馐美味相比,堪称寒酸。但袁绍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得认真。他昏迷数日,粒米未进,此刻便是粗茶淡饭,也觉香甜。
沮授、田丰、郭图、逢纪、淳于琼五人陪坐左右,也都默默地进食。没人说话,帐内只有筷子碰触碗碟的轻微声响,和众人咀嚼食物的声音。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每个人的眉头都紧锁着,眼中满是忧虑。
沮授吃得最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但眼神飘忽,显然心不在焉。田丰吃饭时腰杆依旧挺直,但拿着筷子的手有些颤抖。郭图食不知味,不时偷眼看袁绍脸色。逢纪小口喝着粥,山羊须随着咀嚼微微抖动。淳于琼则狼吞虎咽,但吃到一半,忽然停住,望着碗中稀粥,眼中闪过痛苦之色——他想起了那些战死的弟兄,那些连稀粥都喝不上的伤兵。
袁绍将最后一口饭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他放下筷子,拿起布巾擦了擦嘴,动作依旧从容,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惊呼和喧哗。
“让开!急报!”
“主公在哪?快!出大事了!”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名斥候连滚爬爬冲了进来。此人浑身尘土,脸上满是汗水和泥污,铠甲歪斜,头盔不知丢在何处。他左肩有一道伤口,草草包扎的布条已被血浸透。他一进帐便扑跪在地,因为冲得太猛,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他挣扎着抬起头,双手高举一卷帛书,那帛书皱巴巴的,沾着血迹和泥土。
“主……主公!”斥候的声音因极度恐惧和疲惫而变调,嘶哑得如同破锣,“颜……颜良、文丑二位将军……殁了!”
“哐当!”
袁绍手中的饭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粗陶碗裂成数片,粟米饭洒了一地,肉汤溅湿了他的袍角和靴子。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名斥候,眼睛瞪得老大,瞳孔收缩,仿佛没听清他的话。
时间仿佛凝固了。帐内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沮授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田丰正端起汤碗,郭图手中的饼掉在腿上,逢纪的羽扇再次落地,淳于琼“霍”地站起,带倒了胡床。
灯烛“噼啪”爆出一颗火星,光影跳动,在每个人脸上投下诡异的光影。
“你……你说什么?”袁绍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颤抖。
“颜良、文丑二位将军……阵亡了!”斥候哭喊出声,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土流下,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吕旷、吕翔二位将军率残部退守安平郡,派人送来急报!八百里加急!”
“帛书拿来!”沮授厉喝一声,猛地站起,几步冲到斥候面前,一把夺过帛书。因为用力过猛,帛书“刺啦”一声被扯破一角。但他顾不得许多,迅速展开。田丰、郭图、逢纪也都围了上来,淳于琼也凑到旁边。
帛书是吕旷的亲笔,字迹潦草不堪,许多处涂改、重叠,墨迹晕开,显然是在极度慌乱、惊恐中仓促写成。有些地方还沾着血迹,不知是写信人的,还是传信人的。但上面的内容,却清晰得令人心寒胆裂:
“罪将吕旷泣血再拜,顿首百拜:简宇贼子进驻黎阳后,与简雪、吕布等贼会合,然其未急攻邺城,反在邺城外围曲梁、肥乡、斥丘、魏县一带设下重重埋伏。彼故意让清河驻军放开通道,使我与颜、文二将军误以为可直抵邺城,中其奸计!”
读到这里,沮授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他强忍着,继续往下看,声音干涩地念出:
“五月初六午时,颜将军率部八千进至曲梁,以为可顺利通过,直抵邺城。不料行至曲梁城下,简宇亲率大军三万突然杀出,四面合围。颜将军力战,左冲右突,然敌众我寡,箭矢如雨,我军死伤惨重。苦战两个时辰,颜将军见事不可为,下令突围。”
沮授的声音开始发颤,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念道:
“突围途中,混战惨烈。突然一老将率一支精骑从斜刺里杀出,直冲颜将军。那老将年约六旬,须发花白,使一柄长柄大刀,勇不可当。颜将军挺刀迎战,战不十合,被那老将……一刀斩于马下!”
“噗通”一声,田丰手中的汤碗掉落,肉汤洒了一地。他闭上眼睛,仰起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郭图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逢纪弯腰想捡起羽扇,却怎么也捡不起来,手指抖得厉害。淳于琼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袁绍依旧坐在胡床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像。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沮授手中的帛书,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但整个人却僵直得如同石化。
沮授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帛书在他手中哗哗作响。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继续念下去,但声音已经嘶哑:
“文将军在斥章闻讯,怒发冲冠,不听劝阻,率六千骑急攻斥章欲救颜将军。不料此亦是贼人奸计,简雪率军两万预先埋伏,将文将军团团包围。张辽、徐晃、高顺等贼将轮番围攻,文将军力战,手刃数十人,然终究寡不敌众,被……被张辽一刀斩于马下……”
“够了!”淳于琼嘶吼一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咔嚓”一声,木柱出现裂痕。
沮授没有停下,他眼中已含泪光,但依旧一字一句念出最后的内容:
“末将与吕翔本欲率军救援,然行至半途,探马回报,颜、文二将军皆已阵亡,且……死状惨烈。又见简宇贼军四面合围,层层设伏,知事不可为,若强行救援,必全军覆没。故与吕翔商议,改道向北,避开贼军主力,经经县、南宫,退守安平郡。途中虽遭贼军小股袭扰,损失部分兵马,然终带两万余众抵达安平。今固守待命,望主公速做决断,救河北于危亡!罪将吕旷顿首再拜,五月初七夜。”
帛书念完,帐内死寂。
只有灯烛“噼啪”的爆响声,众人粗重如牛的喘息声,和帐外隐约传来的风声、更鼓声。
袁绍缓缓地、缓缓地站起身。他的动作很慢,很僵硬,像是每个关节都已锈死,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活动。他一步一步走到沮授面前,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他伸出手,那只手瘦削,青筋凸起,此刻剧烈地颤抖着。
沮授将帛书递上,他的手也在抖。两张颤抖的手交接,帛书险些掉落。
袁绍接过帛书,就着昏暗的灯光,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他的眼睛几乎贴到帛书上,仿佛要确认每一个字是否真实。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抖得那帛书哗哗作响,像秋风中凋零的枯叶。
“颜良……文丑……”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这两个人,跟随他多少年了?
颜良,冀州巨鹿人。自中平元年黄巾之乱时便追随他,那时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使一杆寒锋刀,勇猛无比。他性子沉稳,思虑周密。讨董时,他负责押运粮草,从未有失。
文丑,冀州安平人。与颜良同乡,同年投效。界桥之战,他率骑兵突击公孙瓒白马义从,还亲手击败了公孙瓒。他性子烈,脾气暴,但对自己忠心耿耿,说一不二。
颜良和文丑随他征战南北,大小百余战,每战必先,从未退缩。
他们是河北双壁,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最信任、最倚重的将领。多少次危难之际,是他们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多少次庆功宴上,是他们举杯敬酒,高呼“主公万寿”。
可现在,他们都死了。
死在曲梁,死在斥章,死在一个叫黄忠的老头手里,死在张辽刀下。死得如此惨烈,如此憋屈,如此……不值。
“简宇……”袁绍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那血丝红得吓人,像是要滴出血来。他的脸色从苍白转为潮红,又从潮红转为铁青,嘴唇发紫,微微颤抖。“好……好得很……好得很啊……”
他忽然笑了。
笑声起初很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嘶哑难听。然后渐渐变大,变响,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大笑。他仰着头,张着嘴,狂笑着,笑得浑身发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
“主公!主公保重!”沮授等人急忙上前,想要搀扶。
袁绍一把推开他们,力气大得惊人。沮授踉跄后退,田丰被推得撞到矮几。袁绍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他死死攥着那卷帛书,攥得指节发白,青筋暴起,帛书在他手中皱成一团。
“颜良……文丑……”他又念了一遍这两个名字,然后猛地将帛书摔在地上,用脚狠狠践踏。他像是疯了似的,一脚,两脚,三脚……将帛书踩进泥土里,踩得破烂不堪,仿佛那帛书就是简宇本人,就是黄忠,就是张辽,就是所有夺他基业、杀他爱将的仇人。
“简宇!简宇!简宇——!”他仰天嘶吼,声音如受伤的猛兽,充满了暴戾、愤怒、不甘,还有……深入骨髓的绝望。那吼声穿透帐幕,在夜空中回荡,惊得帐外亲兵纷纷握紧刀柄,惊得远处士卒抬头张望。
然后,他身体一晃。
“主公!”
“快扶住主公!”
众人手忙脚乱地冲上去扶住袁绍。只见袁绍脸色由铁青转为惨白,由惨白转为死灰,嘴唇发紫,胸口剧烈起伏,却像是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医官!快传医官!”田丰嘶声大喊,声音都变了调。
“主公!主公您一定要挺住啊!”郭图哭喊着,眼泪鼻涕一起流下。
袁绍被众人七手八脚扶到胡床上,他瞪着眼睛,看着帐顶,眼中神色复杂到了极点——有滔天的愤怒,有噬骨的不甘,有锥心的痛惜,有彻骨的悔恨,最后都化作了无边无际、熊熊燃烧的杀意。那杀意如此浓烈,几乎要化为实质,从他眼中喷射出来。
“简……宇……”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每个字都带着血仇,然后猛地一张口——
“噗——!”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那血不是鲜红色,而是暗红色,发黑,粘稠,带着泡沫,显然是郁结已久、深入脏腑的淤血。鲜血喷在锦被上,迅速晕开,像一朵巨大而妖异的墨菊,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凄艳。
“主公——!”
帐内彻底乱作一团。医官连滚爬爬冲进来,药箱都顾不上拿稳,银针、药瓶洒了一地。他扑到榻前,手忙脚乱地施针,但手指抖得厉害,几次都扎不准穴位。沮授、田丰等人围在榻边,个个面如死灰,眼中满是惊恐和绝望。正是:
朔风折戟河北倾,双壁忽陨万骑喑。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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