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一夜的长安城,在戒严的肃穆与劫后余生的疲惫中,迎来了一个格外沉寂的黎明。
崇仁坊王氏府邸的门前,一辆带有宫中标识的朴素马车悄然停下,王珪被一名年轻内侍搀扶着下了车。
一夜的殚精竭虑、调和各方、应对宫变后千头万绪的善后事宜,以及与房玄龄等人反复斟酌推敲的每一道命令、每一个决策,都耗损着他本就不复盛年的精力。
然而,比身体疲惫更沉重的,是压在心头那挥之不去的疑虑与忧思。
他没有回房歇息,甚至连早膳都无心用,只是对迎上来的王忠低声吩咐了一句:“去请大郎和二郎到书房来。就说我有要事相询。”
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王忠见他神色凝重,不敢多问,连忙应声而去。
南院,王玉瑱寝房。
王玉瑱同样一夜未眠,黎明前传来的一条消息,让他原本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心境,泛起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怒意。
慕荷心思敏锐,虽不知具体何事,但从王玉瑱眉宇间那抹极其淡、却真实存在的沉郁与冷意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她一边服侍他更衣,动作轻柔而利落,一边忍不住低声叮嘱:“玉郎,父亲彻夜辛劳,此刻召见,必有要事。无论何事,万望与父亲好好分说,莫要争执,伤了父子情分。”
她的担忧情真意切,她知道自家郎君与寻常世家子不同,胸中自有丘壑,行事常出人意料,有时甚至显得有些“离经叛道”。
而公公王珪则是典型的老成持重、恪守礼法的士大夫。这父子二人,在某些根本问题上,理念恐怕南辕北辙。
王玉瑱闻言,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看向楚慕荷担忧的眼神,微微一怔,随即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安抚的弧度。
他抬手,轻轻握住她正在为自己整理衣襟的手,低声道:“你误会了。我并非因父亲召见而不悦。”
“是旁的事……一些…意料之外的枝节,扰了心绪,与父亲无关。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口中的“意料之外的枝节”显然不便多言,楚慕荷也懂事地不再追问,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低声道:“那便好。我备些参茶,待你们谈完,便送过去。”
王玉瑱点了点头,整理好衣袍,深吸一口气,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内敛,举步向东跨院书房走去。
当他与几乎同时赶到的兄长王崇基一同踏入书房时,便见父亲王珪并未如往常般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在窗前,望着院中在晨光中舒展枝叶的古柏,背影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与思索。
“父亲。”“父亲。” 兄弟二人行礼。
王珪缓缓转过身,目光先是在长子崇基关切而略显茫然的脸上掠过,随即,便如定海神针般,牢牢锁定了次子玉瑱。
书房内安静了一瞬,只有晨风穿过窗棂的细微声响。
王珪没有绕弯子,直接开口,声音虽疲惫,却字字清晰,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审慎与探究:
“崇基,玉瑱。昨夜宫中巨变,你们也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为父留宫与房相等人处置善后,至今心绪难平。”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停在王玉瑱波澜不惊的脸上:“昨日事发之前,家中用早膳时,你母亲提议带旭儿他们去朱雀大街酒楼观礼,你为何想都未想,便断然拒绝?”
王崇基闻言,也看向弟弟,他当时也觉得二弟反应有些过度,只是后来变故突生,无暇细想。
王珪向前踱了一步,眼神愈发锐利,仿佛要穿透王玉瑱平静的表象,直抵内心:
“玉瑱,你告诉为父。对于昨日太子……李承乾谋反之事,你究竟……知道多少?又或者说,你预见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直接,它不仅仅是在问王玉瑱昨日的反应,更是在问他与这场震动朝野的宫变,是否存在某种更深层次的、不为人知的关联。
王崇基屏住了呼吸,看向弟弟。
王玉瑱迎着父亲审视的目光,面色依旧沉静,既无被戳破的慌乱,也无被误解的委屈。
面对父亲的质问,王玉瑱心念电转。
他深知父亲王珪是何种人——那是浸润儒家经典、恪守君臣纲常、将“忠君爱国”、“修身齐家”刻入骨髓的典型士大夫。
他视家族清誉、朝廷法度高于一切。
若让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不仅在西南边陲暗中掌控盐铁军权,蓄养私兵暗卫,王珪恐怕就不是质问,而是要大义灭亲,或至少强行将他锁在家中,断绝一切“危险”行径了。
他不想,也不能将真相和盘托出。
那份对父亲的敬重与身体流淌的血脉亲情,让他罕见地产生了想要维护的念头,哪怕是用一个并不可靠的谎言。
“回父亲,” 王玉瑱垂下眼帘,声音平稳。
“只是前几日与几位相熟的故友闲聚,席间听他们隐约提及。儿当时只当是寻常市井传闻,但想到母亲要带着旭儿他们去那人山人海的朱雀大街,终究是放心不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才出言阻止。至于太子谋反……儿万万不曾料到竟会如此。”
这番说辞,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将预警归因于道听途说的“流言”和为人子、为人叔的谨慎。
然而,王珪宦海沉浮数十载,历经隋末乱世与唐初风云,是何等眼明心亮的人物?这话里的漏洞,几乎如同暗夜明灯般刺眼。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刀,向前逼近一步,沉声喝道:“故友?哪几位故友?姓甚名谁?是长安哪家勋贵子弟?能在宫变之前,便嗅到‘不甚太平’的气息?”
王玉瑱早已料到父亲不会轻易相信,却也没想到追问得如此具体、如此咄咄逼人。
此刻见父亲动怒,二弟语塞,他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弟弟侧前方,陪着笑脸劝解道:“父亲息怒!二郎他交友广阔,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满长安城的勋贵子弟、文士墨客,谁不以能与‘酒谪仙’结交为荣?儿在吏部,也有所耳闻。
至于些微流言蜚语,或许只是巧合,二郎也是出于孝心,担心母亲和侄儿们的安危。
如今事已发生,父亲又何必苦苦逼问二郎这些细枝末节?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屁话!” 王珪猛地一拍身旁的桌案,震得笔架砚台嗡嗡作响,积压了一夜的疲惫、对朝局的忧虑、以及对次子这份明显隐瞒的愤怒,瞬间爆发出来。
他须发皆张,怒视着王崇基,更指向沉默的王玉瑱:
“你问问他!他自己说的这些话,他自己信吗?!巧合?流言?他前几日还在这里,亲口向为父开口,要借一百万两银子!
一百万两!崇基,你是朝廷命官,你告诉为父,一百万两白银能做什么?能养多少私兵?能购置多少甲胄军械?这仅仅是‘交友广阔’、听听‘流言’的世家公子能做、该做的事吗?!”
王珪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在书房。
王崇基被父亲罕见的暴怒和这骇人听闻的数字惊得一时语塞,脸色发白。
一百万两……这确实远远超出了寻常世家子弟挥霍或经营产业的范畴。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王玉瑱抬起了头。
他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刻意平静,也没有被戳破的慌乱,反而浮现出一种混合着不耐、讥诮与深藏失望的冰冷神色。
长孙冲意外身死带来的计划变数本就让他心绪烦乱,此刻父亲不依不饶的逼问,更将他试图维护的那点温情面纱彻底撕碎。
他打断了兄长未出口的话,直视着王珪,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尖锐的反诘:
“那儿敢问父亲,这满长安的勋贵高门,朱紫之家,哪一户没有自己的田庄店铺,没有依附的部曲门客,没有经营的人情网络,没有暗自积蓄的势力?”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逼视着父亲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父亲既然如此在意儿是否‘培养势力’,如此忠心体国,那为何不修书一封,送去太原,问问我们那位高高在上的族长王阔?”
“问问他,太原王氏传承数百年,族产几何?隐户多少?姻亲故旧遍布朝野,这算不算是‘势力’?
父亲何不劝他解散家族,将王氏累世积蓄的巨万家财,悉数充入国库,以全父亲一片忠君报国之心?也好让儿学个榜样!”
“二郎!你放肆!” 王崇基闻言,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直呼族长名讳,已是忤逆不孝!更用这般诛心之言嘲讽父亲的“忠君”理念,这简直是……
果然,王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玉瑱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猛地抓起手边还盛着半盏温茶的越窑青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哐当——!”
名贵的茶盏瞬间粉身碎骨,瓷片与茶水四溅!
“逆子!逆子!!族长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你……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悖逆人伦之言!我王家……我王家怎么出了你这样的……”
王珪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极致的痛心堵住,竟一时说不下去。
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不仅仅是愤怒,更有一种信仰被亲生骨血无情践踏、父子间隔阂竟已深如鸿沟的悲凉与无力。
王玉瑱看着父亲摇摇欲坠、痛心疾首的模样,听着兄长惊恐的呼喊,心中那点因计划受挫而起的烦闷,与对父亲不理解而产生的逆反,交织成一股冰冷的决绝。
他知道,话已至此,再无可说。
他不再看父亲和兄长,猛地转身,大步向书房外走去。
房门被他用力拉开,又重重地摔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二郎!玉瑱!” 王崇基急呼,想要追出去,又担心父亲,一时左右为难,焦灼万分。
王珪扶着桌案,勉强站稳,望着那扇仍在微微震动的房门,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化为一连串压抑的、沉重的喘息与咳嗽,眼中尽是灰败与难以置信的伤痛。
南院。
王玉瑱面沉如水,疾步而回。
楚慕荷和崔鱼璃显然已听到了东跨院方向的动静,正满脸忧色地候在廊下,见他回来,连忙迎上。
“郎君……” 崔鱼璃欲言又止。
王玉瑱摆了摆手,直接对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的项方吩咐道:“备车,去平康坊。”
项方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抱拳:“是。” 身影一闪,已然前去安排。
楚慕荷担忧地抓住他的手臂:“郎君,此刻出去?父亲他……”
“无妨。” 王玉瑱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家中……你们照看好。”
说罢,他不再停留,径直向外走去。
此刻他需要冷静,需要重新审视布局,尤其是长孙冲之死带来的连锁反应。
本来凭借账册他可以不松不紧的拿捏长孙无忌,让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可现在长孙冲身死,日后恐怕这本账册的作用微乎其微。
而王玉瑱与宋濂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恰恰需要长孙无忌适时的进言,如今一切都付之东流,只能再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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