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争吵,尤其是那一声摔门的巨响和隐约传来的怒斥,在这清晨相对寂静的崇仁坊内,终究是没能完全瞒住。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就在王府下人间悄悄流传开来,继而透过门墙,飘向了邻舍。
虽然具体内容含糊,但“王家二郎与老爷子大吵一架,摔门而出”的消息,已然足够引人侧目。
崇仁坊,公主府内室。
清晨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稍稍驱散了些许药石带来的沉闷气息。
李丽质在昏迷与低热中挣扎了一夜后,终于在晨光中勉强睁开了眼睛。
虽然面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眼底带着浓重的青影,但那双眸子总算恢复了些许焦距,不再是一片空洞的死寂。
郑观音亲自端着一小碗熬得稀烂清香的米粥,用小银匙一点点喂她。
李丽质吞咽得很慢,每咽下一口似乎都要耗费不少力气,但终究是有了些进食的意愿,这让人稍微安心。
就在这时,郑观音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弯了一下,极轻地“噗嗤”笑出声来。
那笑声很轻,带着一种看到有趣事情的莞尔,在这安静的病室中却格外清晰。
李丽质正小口咽着粥,闻声抬起眼睫,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好奇,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病后的沙哑:“郑姐姐……何事,如此开怀?”
她实在想不出,在这般境地下,还有什么事情能让经历过大风大浪、素来沉静的郑观音忍俊不禁。
郑观音放下银匙,拿起丝帕轻轻替她拭了拭嘴角,眼中笑意未褪,低声道:“方才听下头人闲聊,说起隔壁永宁郡公府上的趣事。”
她顿了顿,见李丽质眼神微凝,便接着道,“说是王公昨夜辛劳回府,一早便将两个儿子叫去书房。不知怎地,竟与那位‘酒谪仙’二郎君争执起来,动静颇大,最后那位二郎君竟是摔门而出。
父子争执到这地步,在王家这等门风严谨的府邸,倒是稀罕事。”
她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叙述一件坊间趣闻,但提到“酒谪仙”三字时,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李丽质的脸。
李丽质闻言,果然微微一怔,握着被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王公……和那人吵架了?
在她有限的印象和听闻里,礼部尚书致仕的王珪王公,那是朝野公认的端方君子,沉稳持重,喜怒不形于色,最是讲究礼仪规矩。
能将他气得与儿子发生争执,甚至闹到“摔门而出”的地步……
诧异之后,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六年前那个午后,那个带着酒气、冒冒失失将信塞给她、眉眼飞扬又带着几分焦躁的年轻身影。
是了,那人本就是那样的性子啊。
什么“酒谪仙”,听起来洒脱不羁,实则……怕是离经叛道,我行我素得紧。
王公那般方正守礼的君子,有这样一个儿子,平日里怕是没少头疼。如今吵起来,似乎……也并不那么令人意外了。
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
像是无奈,又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隐晦的牵动。
那个人……永远和她所处的世界,和她熟悉的那些循规蹈矩的人,如此不同。
然而,这份因旁人而起的些微波澜,很快便被更沉重的心事压下。
心口猛地一揪,刚刚喝下的几口粥仿佛都变成了冰冷的石块,堵在那里。
她轻轻、却又无比坚定地推开了郑观音再次递到唇边的银匙。
“郑姐姐,”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声音不那么颤抖,“我……我想洗漱更衣。”
郑观音一愣,看着她:“丽质,你病体未愈,还需静养……”
“我要进宫。” 李丽质打断她,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抬起眼,望向皇宫的方向,眼中雾气凝聚,却努力睁大不让泪水落下,“父皇……父皇他……我必须去看看他。”
她是嫡长女,是父皇和母后最疼爱的女儿。在这个兄长喋血、父皇病倒、举朝震荡的时刻,她不能再像个脆弱的花瓶一样,躺在这里自顾自地生病、悲伤。
哪怕身体再虚弱,哪怕心里再痛,她也必须站起来,去到父皇身边。
至少,让他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在担心着他。
郑观音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份混合着悲痛与责任的微光,心中既疼惜又感慨。
这个女孩,终究是要长大了。
沉默片刻,郑观音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劝阻。
她唤来侍女,低声吩咐:“去准备热水、洁净的衣裳。公主要梳洗。再派人去宫门递话,说长乐公主要求入宫探视陛下。”
侍女领命而去。
……
平康坊这边,王玉瑱步履带风地穿过庭院,眉宇间罕见地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与火气。
在廊下等候的宋濂见状,心中惊讶,他不动声色地侧身,待王玉瑱先行进入书房,才用目光询问项方。
项方言简意赅,低声道:“晨间,与王公争执,摔门而出。”
宋濂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无奈,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父子失和,尤其是与王珪这等注重礼法纲常的父亲冲突,终非吉兆,也难免影响心绪。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示意项方一同入内,行事需更加谨慎些。
书房内,王玉瑱已径直走到铺着地图与各方文书的宽大案几后,却没有坐下,而是背对房门,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九州舆图》。
宋濂与项方静静侍立一旁,没有打扰。
片刻,王玉瑱霍然转身,眼中那层火气已被压抑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懊恼的锐利。
他不再绕弯子,直奔当前最棘手的难题:“长孙冲死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恼火。
“死在李承乾那疯子箭下!我们之前凭借盐场账册拿捏长孙无忌的诸多后手,如今全都成了废纸!
一个痛失嫡长继承人的老狐狸,还会在乎那些可能让他丢官罢爵的账目吗?他只会更加疯狂,更加不可预测!
我们原本计划中,借长孙家之势、以长孙无忌为枢机撬动朝局的关键一环,现在彻底断了!甚至可能反噬!”
他重重一拳砸在案几边缘,震得笔筒里的毛笔都跳了跳。
“李承乾这个蠢货!他杀长孙冲作甚?!除了泄一时之愤,除了将长孙家彻底推到对立面,除了打乱所有人的算盘,还有什么用处?!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显然对太子这出乎意料的“额外发挥”极为不满。
宋濂静静地听着,待王玉瑱发泄完,才缓步上前,温言开解道:“公子息怒。事已至此,怒亦无益。
长孙冲之死,确在我等预料之外,打乱了原有布局。然则,祸福相依,未尝没有转圜之机。”
他沉吟道:“长孙无忌骤失爱子,心神大乱,痛楚攻心,短期内恐怕难以理事,其在朝中影响力必然暂时收缩,这或许……给了旁人一些空间。”
“再者,长孙冲一死,长孙家内部继承人选必然生变,或将引发新的暗流。
我们手中的账册,眼下虽难直接胁迫长孙无忌,但或许……可用于其他方面,比如,影响长孙家内部某些有异心之人,或是作为未来某日,换取其他利益的筹码?
只是需更加隐秘,更加耐心。”
王玉瑱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宋濂的分析让他冷静了些许。
他走到椅前坐下,手指按着太阳穴:
“你之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计划骤变,许多后续安排都需调整。李承乾这一箭,射死的不仅仅是长孙冲,更是我们不少心血。”
宋濂点头:“确需重新谋划。不过,眼下宫变初定,陛下昏迷,朝局混沌,各方都在观望喘息,这本身也是一个重新布局的窗口期。
我们或可趁此机会,将目光从长孙家暂时移开,强化其他方面的经营。比如,嶲州那边……”
接下来的大半个下午,书房内气氛凝重。
王玉瑱、宋濂,连同偶尔补充几句关键信息的项方,对着地图、名录、各方线报,反复推演,试图在长孙家这个意外塌陷的环节周围,重新构建支撑。
然而,牵一发而动全身,许多设想都因缺乏像长孙无忌这样重量级又相对“可控”的支点而显得根基不稳,或风险陡增。
讨论至夕阳西斜,依旧没有得出一个能令王玉瑱完全满意的、清晰可行的新方案。似乎真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接下来的动荡中,寻找新的契机。
另一件悬而未决的事也浮上心头。王玉瑱揉了揉眉心,问道:“洛阳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
项方摇头:“未曾。只三日前收到一次例行回报,言仍在排查。洛阳城大,人员繁杂,且那昔日花魁,若真有心隐匿或改换身份,寻访起来确实如大海捞针。”
王玉瑱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宴清的死也是他心中一根刺,但此事急也无用,只能依靠时间和暗卫的耐心。
眼见天色将晚,王玉瑱忽然从椅中站起,脸上重新恢复了平日那种沉静决断的神情,仿佛一下午的烦闷与筹谋未果都被暂时压下。
“备车,去王主簿府上。” 他吩咐项方,又看向宋濂,“一同前往吧。”
宋濂微怔,随即明白过来:“公子是去……提亲?”
王玉瑱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王梓伊与项方的婚事,早已说定。前些时日因各种事务耽搁,如今王主簿连太常寺的官职都辞了,一心待我安排,总不能再让人家姑娘空等。
无论如何,此事需先定下,也算给老王一个交代,安一安他的心。”
宋濂了然,拱手道:“理当如此。项统领的婚事,亦是稳固人心之举。属下这就去准备一份合适的礼单。”
片刻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从平康坊的侧门驶出,在渐浓的暮色中,向着王千成的府邸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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