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修文坊。
此地并非显贵云集之所，多是些家境尚可的寻常人家或低级官吏宅邸，街巷整齐干净，白日里偶有货郎叫卖，傍晚时分炊烟袅袅，透着一种与东都繁华核心区截然不同的、安宁朴素的烟火气。
坊内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门户不大，灰墙黑瓦，院内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几株石榴树正当花期，红艳似火，墙角一架紫藤虽已过盛期，仍留有郁郁葱葱的绿意，遮出一片清凉。院中石桌上，摆着几样简单却精致的家常小菜。
一位女子正坐在石凳上，耐心地给一个约莫两三岁、梳着可爱双丫髻的小女孩喂饭。
那女子荆钗布裙，未施粉黛，却难掩其倾城之色。
肌肤莹白如玉，眉如远山含黛，一双秋水明眸温柔似水，正含笑凝视着怀中的小人儿，嘴角噙着的笑意足以让院中盛开的石榴花都黯然失色。
她动作轻柔，偶尔用帕子擦擦女孩嘴角，低声哄劝：“灵儿乖，再吃一口，吃了才能长高高哦。”
女孩“灵儿”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倒也听话地张开嘴。
旁边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妪，系着围裙，正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欣慰。
她见女子额角似有细汗，忙道：“苏大家，还是让老身来喂小姐吧。您在外忙了一天，也该歇歇了。”
被称为“苏大家”的女子闻言，抬头对老妪温婉一笑，声音柔和如春风拂柳：“不打紧的，嬷嬷。灵儿定是想了一天娘亲了，是不是呀，灵儿？”
说着，轻轻点了点女儿的小鼻子，惹得女孩咯咯笑起来，露出几颗乳牙。阳光透过藤蔓缝隙洒落，将母女俩笼罩在一片温馨的光晕里，确如一幅静谧美好的画卷。
这女子，正是昔日名动苏杭、引得无数达官显贵、文人墨客竞相追捧的花魁之首——苏妙卿。
只是如今，洗尽铅华，隐于市井，成了这修文坊中一位深居简出、靠教习闺阁女子琴艺等，养活自己与女儿的普通妇人。
院中仅她、女儿灵儿与这位忠心耿耿、自她落户洛阳后便不离不弃的老嬷嬷三人相依为命。
就在这宁谧的时刻，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清亮中带着几分娇俏的女声传了进来：
“苏姐姐！你今日回来的可比往常晚了些，灵儿怕是想你想得紧了呢！”
随着话音，一位同样身着素雅衣裙的少女步入院中。
这少女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姿窈窕，容貌竟丝毫不逊于苏妙卿，只是气质截然不同。
苏妙卿是温婉柔美，似水中静莲；而这少女则眉眼更为灵动鲜活，顾盼间神采飞扬，宛如枝头振翅欲飞的雀鸟，自有一股勃勃生机与明媚光彩。
此女正是当年女扮男装去洛阳诗会见世面，结果被王玉瑱“半抢半赖”弄走入场帖子的魏家女郎——魏汐。
六年光阴，昔日的青涩少女已完全长开，出落得亭亭玉立，倾国倾城。
若非如此绝色，加上其兄魏荀在士林中渐起的才名，已然落魄的魏氏旁支，是绝难入得了眼高于顶的“荥阳郑氏”法眼，为其嫡系子弟郑玄定下婚约的。
苏妙卿见是她，脸上笑容更盛，柔声道：“汐儿来了。今日郭家小姐来了几位闺中密友，便多耽搁了些时辰。快坐，可用过饭了？”
魏汐轻快地走到石桌旁，先俯身逗了逗灵儿，这才在苏妙卿对面坐下，托着腮，叹了口气：“用过了，在家里闷得慌，便想着来寻姐姐说说话。”
她目光扫过桌上简单的饭菜，又看看苏妙卿略显疲惫却依旧柔美的侧脸，以及灵儿天真无邪的笑脸，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情绪，似是羡慕，又似是怜惜，更有一丝对自己境遇的无奈。
她与荥阳郑氏郑玄的婚约，于家族而言，是重振门楣的绝佳契机；于兄长魏荀的仕途，更是强有力的助推。
魏家上下，无不对此婚事翘首以盼。
可于魏汐自己……
她内心深处，对那个仅见过数面、纨绔不堪的郑玄并无多少情愫，对嫁入规矩森严、人际关系复杂的荥阳郑氏更是心存抵触。
她向往的是如苏姐姐这般，虽清贫却自在，虽寂寞却由心，能与真心相爱之人相守的日子。
哪怕苏姐姐从未提起过灵儿的父亲，也从未抱怨过如今的生活，但魏汐能感觉到，苏姐姐心中藏着一段深沉的故事，那故事里有爱，也有痛，却未必有悔。
可她不能任性。哥哥魏荀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父母早逝后，兄妹俩相依为命。
哥哥才华横溢，志向高远，却苦于家世不显，在仕途上举步维艰。
若能借荥阳郑氏的东风……她知道，这是哥哥等待已久的机会，也是魏家重新站稳脚跟的希望。
所以，她妥协了。
将那份对自由婚恋的憧憬，对未知深宅生活的恐惧，深深埋藏在明媚的笑容之下。
只有在面对如母亲又如姐姐般的苏妙卿时，才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真实的烦闷与迷茫。
“姐姐，” 魏汐拨弄着石桌上的一片落叶，声音低了些，“你说……人是不是总要为了些别的什么，放弃自己最想要的？”
苏妙卿喂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魏汐，触及她眼中那抹与平日活泼截然不同的黯淡时，心中了然。
她放下碗勺，将灵儿交给旁边的嬷嬷，示意她带灵儿去旁边玩耍。
待院中只剩下她们二人，苏妙卿才轻轻握住魏汐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汐儿，” 她声音温柔如水，“这世间事，难得两全。有所得，必有所舍。”
“关键不在于是否放弃，而在于……你所求的，是否值得你放弃的；你所守护的，是否让你心甘情愿。”
她目光悠远，仿佛想起了久远的人和事，唇边泛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笑意：
“有时候，看似是放弃，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坚守？为自己所爱之人，为心中那份责任或道义，哪怕前路荆棘，亦能甘之如饴。
当然，这其中的苦乐，唯有自己知晓，也需自己衡量。”
她没有直接评价魏汐的婚事，只是给出了这样一番话。因为她也曾站在选择的岔路口，深知个中滋味。
魏汐怔怔地听着，反手握紧了苏妙卿的手，似乎在汲取温暖与勇气。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青石板上。院角，灵儿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冲淡了空气中那丝淡淡的惆怅。
修文坊的小院，依旧宁静。
但对于院中的两个女子而言，她们的人生，一个看似已归于平静的湖水之下或许暗流未息，另一个则正站在风口浪尖，即将被卷入更汹涌的家族与时代的洪流之中。
而她们都不会知道，远在长安，正有人锲而不舍地追寻着“苏妙卿”这个名字的踪迹，也不知那位曾与魏汐有过一面之“缘”的“酒谪仙”，其影响力早已悄然渗透进洛阳的方方面面，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便会打破她们此刻脆弱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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