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魏府正堂的灯火终于熄灭。送走郑玄后,魏荀独自在堂前阶下站了片刻。
秋夜的凉风拂过庭院,带来桂子残存的冷香,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沉郁的倦色。
郑玄总算走了。
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转身缓步向内院行去。白日里与这位郑氏公子的周旋,看似宾主尽欢,谈诗论文,实则耗费心神。
魏荀自幼熟读经史,浸淫文章,眼界学识自有其傲骨。郑玄言谈间那对于经典略知皮毛便夸夸其谈的做派,如何瞒得过他的眼睛?
其分明是个被家族财富与门第娇养出来、腹内空空的草包。
可偏偏,这草包姓郑,是荥阳郑氏的嫡系子弟。
“荥阳郑氏”这四个字,如同泰山压顶,沉甸甸地横亘在魏荀心头,让他时常感到呼吸维艰。
魏家祖上也曾显赫,但至他父辈已然中落,如今不过守着洛阳一份薄产,靠着族中残留的些许清誉和他自己勉强挣得的文名支撑门面。
家中叔伯长辈,乃至族老,无不对能与荥阳郑氏联姻一事热切期盼,视之为重振家声、再通显贵的绝佳阶梯。
这份沉甸甸的家族期望,混合着魏荀自身对仕途前程的隐秘渴望。
若能借郑氏之力,或得引荐,或增声名,踏入长安官场那个更大的舞台,或许真能一展抱负,让他即便心中对郑玄此人万分看不上,对这桩婚事充满无奈的妥协,却也难以断然拒绝……
回到内室,妻子赵氏已备好温水与干净的中衣,如往常一般温柔地迎上前,替他除去外袍。
氤氲的水汽和妻子熟悉的馨香,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烦闷。
“那位郑公子……可算离开了?” 赵氏一边替他整理衣袖,一边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关切,“明日可会离开洛阳?”
魏荀摇了摇头,走到盆架前掬水净面,声音透过布巾有些发闷:“他说还要在洛阳盘桓几日,拜访几位旧友,赏玩几处秋景。”
他顿了顿,擦干脸,看向妻子,眼中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恐怕……也是想寻机见见汐儿。”
提到妹妹,魏荀心中那根刺仿佛又被触动了一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这个做兄长的,如何看不出汐儿对这门亲事的抗拒与厌烦?每次提及郑家,她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便会黯淡下去,或是找借口躲开。
妹妹越是懂事,从不曾在他面前哭闹抱怨,只是默默承受,他这做哥哥的心里便越是愧疚难受。
他护不住她的喜好,甚至要亲手将她推入一个可能并不幸福的未来,只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家族前程与自己的仕途野心。
这份认知,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着他的心。
赵氏见他神色黯然,知他心中苦楚,柔声宽慰道:“夫君也莫要太过自责。世事难两全,汐儿她……终究是明白事理的。”
她将干净的衣物递过去,话锋自然地一转,“说起汐儿,她方才同我说,明日想去芙蓉阁瞧瞧。”
魏荀正系着衣带,闻言动作一顿,眉头下意识地蹙起:“芙蓉阁?洛阳诗会之地?她去那里做什么?胡闹。” 语气里是兄长惯常的、带着保护欲的不赞同。
赵氏不急不缓,替他抚平衣襟上的细微褶皱,声音依旧温婉:“是洛阳诗社的慕容娘子相邀。”
“有位修文坊的苏娘子,琴艺非凡,受慕容娘子所托,明日去芙蓉阁指点乐伶琴技。
慕容娘子也允了汐儿同去,只是安静旁听,绝不惹事。我想着,汐儿近来心中郁结,出去散散心,听听雅乐,有慕容娘子那样持重的人在旁照拂,或许并非坏事。”
魏荀的眉头并未舒展。
他想起几年前,魏汐胆大包天,竟敢女扮男装溜去盈袖轩参加诗会,差点闯下大祸。
“慕容萱的品性,我倒不疑。只是郑玄尚在洛阳。他若听闻诗会之事,难保不去凑热闹。万一在芙蓉阁撞见汐儿……”
这才是他真正的顾虑。
汐儿本就厌恶郑玄,若在那种场合被未婚夫婿“偶遇”,场面必定尴尬,甚至可能生出不必要的风波,于汐儿闺誉有损,也怕郑玄那边借题发挥。
赵氏听了,却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从容。
她走到魏荀身边,轻声道:“夫君所虑极是。不过,此事倒也不难周全。”
“既然慕容娘子邀请,我们便索性将话说明,请她在芙蓉阁时,多多看顾汐儿,最好是寸步不离。
汐儿本就只是去听琴,跟在慕容娘子或苏娘子身边,最为妥当。那郑家公子……”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即便真去了芙蓉阁,见到汐儿与慕容娘子在一处,以荥阳郑氏的门风和他自诩的身份,难道还敢不顾礼仪,强行上前纠缠不成?他总要顾及郑氏的颜面。”
她看着丈夫,声音柔和却带着劝服的力量:“汐儿难得有此兴致,苏娘子那般境况也需人支持。
若一味阻拦,反而让汐儿更添烦闷。不如让她去散散心,我们这边与慕容娘子通个气,小心安排便是。夫君,你看呢?”
魏荀望着妻子沉静而恳切的面容,知道她所言在理,也明白自己今晚若硬是不同意,依着汐儿的性子或许不敢明着违逆,但夫人这里怕是也要软语相求,最终自己多半还是拗不过。
他想起妹妹白日里可能为了躲避郑玄而悄悄溜回家的模样,心中又是一软。
沉默半晌,他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点了点头:“罢了……就依你们。明日让汐儿去吧。不过,”
他神色一正,叮嘱道,“务必让人跟紧慕容娘子,早些回来。还有,汐儿那边,你也要再三嘱咐,绝不可擅自行动,更不可与不相干的人多言。”
赵氏见他应允,脸上绽开温柔的笑容,连忙应道:“夫君放心,我定会嘱咐妥当。”
夜色更深,魏府内院的灯火渐次熄灭。
魏荀躺在榻上,听着身边妻子均匀的呼吸声,心中那架关于家族、前程、妹妹幸福的天平,依旧在微微摇晃,未能完全安宁。
而一墙之隔,得到嫂子悄悄传来“兄长允了”消息的魏汐,则在黑暗中兴奋地眨了眨眼,对明天的芙蓉阁之行,充满了期待。
只有那轮静静俯瞰洛阳城的秋月,无声地见证着这宅院中,各怀心事的夜晚。
……
洛阳,淳化坊。
此地毗邻南市,胡商云集,异域风情浓烈。入夜后,更是灯火如昼,笙歌彻天。
各色酒肆、乐坊、妓馆鳞次栉比,彩楼高耸,丝竹管弦与嬉笑调闹之声交织,脂粉香、酒肉气弥漫街巷,其繁华喧嚣、风流放诞,堪与长安平康坊比肩,是洛阳城中最着名的销金窟、温柔乡。
坊内最负盛名的百花楼顶楼,一间极尽奢华的雅阁内,正上演着一幕酒池肉林的奢靡景象。
房间宽敞,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四角鎏金香炉吐着甜腻的暖香。水晶帘幕半卷,映着窗外街市的阑珊灯火与房内摇曳的烛光。
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上,珍馐美馔罗列,金樽玉壶交错,却大多被冷落一旁。
真正的“盛宴”,环绕在桌边的两位华服公子身旁。
李玄舟与郑玄,这两位出身五姓七望的贵胄子弟,早已除去外袍,只着轻薄的丝绸中衣,半敞着襟怀,沉浸在温柔乡的醉意里。
房间内十数名女子,皆是从各处精心挑选来的佳丽,燕瘦环肥,各具风姿。
她们衣着极尽暴露妖娆,轻纱罗绮仅堪遮体,曼妙身段在朦胧烛光下若隐若现,甚至有两名格外大胆奔放的胡女,肌肤胜雪,金发碧眼,身上几乎未着寸缕,如同最柔媚的水蛇,紧紧依偎在两位公子身侧,娇笑着将美酒瓜果以唇相渡。
“郑兄,今夜良辰,美人如玉,美酒如泉,定要尽兴,不醉不归!”
李玄舟咽下一颗由怀中佳人用舌尖递来的冰镇葡萄,感受着那滑腻的触感与甜腻的汁液,放声大笑,一只手不安分地在身旁女子的腰肢间游走。
郑玄更是放浪形骸,左右各拥着一名衣衫不整的艳姬,闭着眼,满脸陶醉地享受着美人柔荑在肩颈处的揉按。
“李兄啊李兄,你是不知道,我那未来的大舅哥,魏荀,是何等无趣之人!
今日在他府上,硬是拉着我谈了一下午的什么狗屁经史文章,之乎者也,听得我头昏脑涨!最可气的是,我那小娇妻……嘿嘿,魏汐那丫头,连个面都没让我见着!可惜……着实可惜!”
他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想象中魏汐的容貌,手臂将怀中的女子搂得更紧,引得一阵娇嗔。
李玄舟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讥诮。这草包,脑子里除了酒色,恐怕就是那点仗着家世得来的虚荣了。
他面上却笑容更盛,举起酒杯,高声附和道:“郑兄这才是艳福不浅!前些日子,小弟我有幸偶遇,远远瞧见过那魏家女郎一面,啧啧,当真是国色天香,我见犹怜!郑兄好眼光!”
这话搔到了郑玄的痒处。
他志得意满地哼了一声,仿佛魏汐已是他囊中之物,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施舍:“那是自然!若非如此绝色,我郑玄岂会瞧得上他们魏家?一个没落了的破落户罢了!”
“等完婚之后,看在她伺候得好的份上,我在我表哥面前提上一嘴,拉扯一把我那迂腐的大舅哥,让他也能去长安见见世面,也算对得起他们魏家这番‘高攀’了!哈哈哈……”
他笑得肆意,全然未觉此话中流露的刻薄与轻贱。
笑了几声,他忽然反应过来,醉眼朦胧地看向李玄舟,疑惑道:“诶?李兄……你方才说,你在哪儿见着我家汐儿的?”
他虽纨绔,但未婚妻的行踪被外人“偶遇”,本能地还是生出一丝警觉。
李玄舟心中暗骂一声“蠢货”,面上却毫无破绽,打了个哈哈,随手从旁边美人手中接过一杯酒,仰头饮尽,借着动作掩饰那一瞬的停顿,随即爽朗笑道:
“偶然,纯属偶然!前几日在南市附近闲逛,远远瞥见一眼罢了。郑兄不必多心!”
他话锋一转,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指着满屋春色,“好了好了,郑兄,良宵苦短,这房中如此多佳丽,个个盼着你的垂怜,你可不能总是厚此薄彼,冷落了其他美人儿的心啊!”
“对对对!李兄说得是!” 郑玄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那点微不足道的疑惑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他大笑着,将怀中的女子推开些许,朝着另外几个早就眼波流转、跃跃欲试的美人张开手臂,“来来来!都过来!让本公子好好疼疼你们!”
房间里的莺莺燕燕们顿时娇笑着再次围拢上来,如同色彩斑斓的蝴蝶扑向蜜源。
甜腻的香气、靡靡的乐音、放浪的调笑、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成一曲淳化坊深夜最寻常也最堕落的乐章。
水晶帘外,洛阳城的夜色正浓,而这一室荒唐,不过是这座繁华都市无数隐秘角落里,权力与欲望最赤裸裸的缩影之一。
李玄舟在美人的簇拥下笑着,眼神却偶尔飘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而郑玄,早已彻底沉醉在温柔乡中,将家族、婚事、乃至那未曾谋面的未婚妻,都暂时忘了个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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