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清亮,秋高气爽。
昨夜的靡靡之音与放纵气息,仿佛被晨风涤荡一空。洛阳城从沉睡中苏醒,显露出它作为东都的端庄与活力。
魏汐早早起身,特意挑选了一身颜色素雅、款式简洁的鹅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半臂,头发也只绾了简单的双环髻,插着两支珠花,脂粉淡扫。
她刻意压下了平日的明艳跳脱,显出几分符合“陪伴听琴”身份的娴静模样。
小蝶跟在她身后,主仆二人乘着家中安排的青幔小车,先到修文坊接了同样装扮低调、以轻纱覆面的苏妙卿,然后一同驶向城东南的芙蓉阁。
芙蓉阁并非临街闹市之所,而是坐落在一片幽静的园林之中。车马停在园门外,早有阁中侍女迎候。
穿过一道月洞门,沿着蜿蜒的青石小径前行,两侧竹影婆娑,菊英初绽,清泉潺潺流过石隙,环境果然清幽雅致,与昨夜淳化坊的喧嚣浮华判若两个世界。
慕容萱已然在阁前的水榭中等候。
她身着湘妃色长裙,外披一件刺绣精美的藕色披帛,发髻高绾,饰以玉簪,眉目疏朗,气质干练中不失书卷气。
见苏、魏二人到来,她含笑迎上,目光在苏妙卿的面纱上略微停留,却无探究之意,只温言道:“苏娘子,魏妹妹,你们来了。一路辛苦,快请进。”
步入芙蓉阁主厅,室内陈设果然不凡。四面轩窗明亮,窗外即是园林景致。
地上铺着编织细密的苇席,设有多张矮几和坐榻,几案上摆放着应季的插花、香炉、文房四宝。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墨香,书卷气息扑面而来。
厅内已有数人在座,皆是男子,正在低声交谈,或伏案书写。见到慕容萱引着两位女子进来,众人都停下话头,目光投来,带着几分礼节性的好奇与打量。
慕容萱落落大方地引见:“诸位,这位是苏娘子,琴艺大家,今日特来指点阁中乐师。这位是魏家妹妹,随苏娘子同来赏音。”
她并未详细介绍苏妙卿的来历,亦未提及魏汐身份,只以“娘子”、“妹妹”称之,既保全了二人隐私,也表明了她们在此地的角色。
一位是受聘的艺师,一位是安静的听众。
众人皆礼貌地拱手致意。
苏妙卿微微欠身还礼,姿态娴雅,虽覆面纱,但那通身沉静的气度令人不敢小觑。魏汐也依礼福了一福,悄悄抬眼打量。
只见坐在主位那位青衫文士,约莫三十许年纪,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温和而透着睿智,气质沉稳内敛,与周围其他几位略显年轻的文人相比,更显持重。
他正是六七年前洛阳诗会上,“惜败”于横空出世的“酒谪仙”王玉瑱,从而间接成就后者诗酒风流之名的才子——杜少顷。
七年光阴,足以改变许多。
当年的杜少顷,或许还有几分少年争胜的意气,如今却已洗尽铅华,成为慕容家的乘龙快婿,协助妻子主持诗会,在洛阳文坛稳居一席之地。
败于王玉瑱,对他而言早已不是憾事,反而成了时常回味、津津乐道的雅谈。
他对王玉瑱那惊才绝艳的诗才与洒脱不羁的性情,是发自内心的折服与欣赏,每每与人谈及,总不免感叹:
“玉瑱之才,如文仙偶落人间,非吾辈所能及也。只可惜,他志似不在此,鲜少出席这等诗酒聚会,实为憾事。”
这份欣赏与遗憾,化为了一个持续多年的习惯。
每年洛阳诗会筹备之际,他都会亲自执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份请帖,遣人送往长安崇仁坊王氏府邸,邀请王玉瑱前来与会。
尽管这些请帖年年都如同石沉大海,从未得到过回音,他也从不气馁,依旧年年书写,年年寄出。
这仿佛成了他与那位遥远长安的“酒谪仙”之间,一种无声的、单向的知音之谊,也是对那段充满传奇色彩的文坛往事的一种纪念。
此刻,杜少顷面前的矮几上,正铺开着数张精美的洒金笺,墨迹未干。
他与几位友人,正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诗会亲自撰写一些重要的请柬。见慕容萱引客进来,他放下笔,微笑颔首。
慕容萱轻声对苏妙卿道:“苏娘子,乐师们已在雅间等候,可否现在就过去?魏妹妹可随我在此稍坐,或去园中赏景,皆可。”
苏妙卿点了点头,对魏汐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由一名侍女引着,款步走向侧门,前往乐师所在的偏殿。
她的身影消失后,厅内那种因陌生女子而产生的微妙紧绷感,似乎也随之松弛下来。
魏汐依言在慕容萱下首的坐榻轻轻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杜少顷面前的纸笔吸引。
只见杜少顷重新提笔,蘸饱了墨,略一沉吟,便在一张空白的洒金笺上落笔。他写得极认真,字迹遒劲飘逸,自带风骨。
魏汐坐得近,眼力又好,隐约看清了抬头的字迹,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那笺上首行,赫然写的是——
“谨奉
长安崇仁坊 王玉瑱先生 文几”
魏汐的目光被那熟悉的姓名牵住,心中一时泛起微澜。
她按捺不住好奇,趁着杜少顷专注于笔下的空隙,悄悄挪到正在一旁矮几前核对诗会宾客名单的慕容萱身边,俯身凑近,用气声悄悄问道:
“慕容姐姐,杜姐夫他……为什么每年都要给那个、那个当年跑来闹事的家伙下帖子呀?”
她声音压得极低,说到“闹事的家伙”时,语气里还带着一丝多年前残留的、说不清是气恼还是别的什么的小情绪。
慕容萱闻言,从手中的名单上抬起头,侧脸看向魏汐,见她一脸好奇宝宝的模样,不由莞尔。
她也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对丈夫了如指掌的调侃与无奈:“他呀,早被人家‘酒谪仙’的才华给折服得五体投地喽。”
“你是不知道,每次诗会前后,或是与友人聚饮,只要多喝几杯,他必定要高声朗诵几首王玉瑱的诗作,摇头晃脑,沉醉其中,烦都烦死了。”
她说着,还模仿似的微微晃了晃脑袋,眼中却并无真正厌烦,反而有丝笑意。
魏汐听得有趣,却又想起当年那场轰动洛阳的诗会,王玉瑱近乎踢馆般的出现,以及后续引发的种种议论,忍不住又问:
“那……慕容姐姐你就不生气吗?当初那个家伙,可是……可是狠狠落了咱们洛阳诗会和文坛的面子呢。” 她到底还是用了“咱们”这个词,显见内心对洛阳文坛的归属感。
慕容萱轻轻放下手中的名单,转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魏汐,忽然伸出纤指,虚点了点她的鼻尖,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光:
“我生不生气另说。不过魏小娘子,你倒是好意思提这茬?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在盈袖轩,某位‘小公子’挤在人群前头,看得目不转睛,最后可是自告奋勇,亲自上前给那位‘闹事的家伙’研墨铺纸的呢~”
“慕容姐!” 魏汐没料到会被提起这桩“旧案”,脸颊倏地飞上两朵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急急地小声辩驳,带着被戳破心事的羞恼,“那、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那时候……那时候汐儿年纪小,不懂事嘛!就是、就是看着热闹……”
她越说声音越小,眼神飘忽,不太敢看慕容萱了然的笑脸。
当年女扮男装溜去诗会,是她最大胆的一次冒险。
王玉瑱的出场、斗诗、夺魁,如一道炫目的闪电劈开她循规蹈矩的深闺生活。
那个眉目飞扬、带着酒气却才思如泉涌的身影,还有他笔下那些恣意洒脱、仿佛要冲破所有枷锁的诗句,都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主动上前磨墨,与其说是“不懂事”,不如说是被某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所驱使。
这些隐秘心事,她从未与人言说,连最亲近的苏姐姐也未曾透露,此刻被慕容萱一语道破当年情景,自然羞窘难当。
慕容萱见她羞得连脖子都红了,也不再逗她,只抿唇一笑,重新拿起名单,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爽利:“好啦,不逗你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少顷他欣赏玉瑱先生的才情,是文人间的惺惺相惜。至于当年之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厅中正专注书写的丈夫,声音轻缓。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切磋,有较量,方显真章,亦能成就佳话。洛阳诗会,从来不是闭门造车之地。酒谪仙虽不至,但其诗其人,早已是洛阳文坛常议常新的话题了。少顷年年相邀,是敬意,也是念想。”
她这番话,既解释了杜少顷的行为,也显露出自己作为诗会主持者的气度与眼界。
魏汐听了,心中那点因“旧怨”而起的别扭消散不少,也对慕容萱和杜少顷更多了几分敬佩。
只是脸颊的热度,一时半会儿还退不下去,她只好假装被窗外的景致吸引,微微别开了脸。
楼上雅间方向,此时传来了试琴的零星音韵,清越悠扬,如同山泉滴落玉石。苏妙卿已经开始指导了。
厅内,杜少顷也写完了给王玉瑱的请帖,仔细吹干墨迹,放在一旁,又开始书写下一份。
芙蓉阁内,墨香、琴韵与低语交织,筹备着不久后将至的文坛雅集。
而某些深藏于岁月中的涟漪,似乎也在这平静的秋日里,被悄然触动。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梦回贞观,我成王珪次子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