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明黄色的丝帛,在晨曦微光中,黄得刺眼。
它静静地躺在狄仁杰那双布满褶皱、却稳如磐石的手中,不像是一道圣旨,更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即将印在陆羽的命运之上。
丘神绩的三千铁骑是明刀,是悬顶的铡刀,让人恐惧,却也让人能看清死亡的轮廓。
而眼前这卷丝帛,是暗箭,是刺入骨髓的毒针,它不让你立刻死去,却要你清醒地,感受着自己被一寸寸凌迟的过程。
陆羽伸出手。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藏在后院的红袖和躲在柴房的赵三,都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与他的动作同步,每一次抬升,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终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片明黄。
丝滑,冰冷,却又重若千钧。
他接过了圣旨。
没有立刻展开,只是拿在手里,轻轻地掂了掂。仿佛是在估量,这薄薄的一卷丝帛里,究竟承载了多少那位女帝的算计与杀机。
狄仁杰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睛,像是一面无尘的明镜,映照着陆羽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也试图穿透他的皮囊,去窥探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院子里,万籁俱寂。
只有赵三那个方向,传来一声斧头失手掉落在地的闷响,随即又被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安。
陆羽缓缓展开了圣旨。
上面的字,是上官婉儿的笔迹,娟秀中透着一股锋锐,一笔一划,都像是淬了毒的刀锋。
【制曰:……着弘文馆校书郎陆羽,为‘教谕使’,即刻起,伴庐陵王李显,徒步还京。】
徒步还京?
陆羽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从房州到神都洛阳,足有千里之遥。徒步而行,这已非恩典,而是羞辱。
他继续往下看。
【……道阻,则陆羽为之开路;遇水,则陆羽为之搭桥。日行不得过三十里,沿途需向黎民百姓,宣讲陛下仁德,彰我大周之浩荡皇恩。】
【令:庐陵王李显,须日日反思己过,亲笔书写《罪己书》一篇,由教谕使陆羽呈阅,不得有误,不得假手于人。】
【若庐陵王途中稍有差池,或所书《罪己书》不堪入目,有辱圣听……】
圣旨的最后,没有说会怎样。
但那留白之处,却比任何诛心之言,都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它只用最温和的笔触,画出了一座最精致、也最残忍的囚笼。
这座囚笼,困住的不仅仅是李显,更是他陆羽。
让一个精神已经崩溃的疯子,每天写一篇逻辑通顺、字迹工整的《罪己书》?
这和让一头猪开口说话,有何区别?
武则天的狠,不在于她要你死,而在于她给你一条看似能活的路,却又在这条路上布满了你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障碍。她要看的,不是你如何成功,而是你如何挣扎,如何绝望,如何在你自以为是的聪明才智被现实碾碎后,露出那副狼狈不堪的丑态。
陆羽慢慢地,将圣旨重新卷了起来。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只是卷得很认真,很仔细,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
卷好之后,他双手捧着圣旨,对着狄仁杰,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这死寂的院中,显得格外突兀。
“陛下……真是用心良苦。”
他说道,声音平静得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狄仁杰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预想过陆羽的种种反应。震惊,暴怒,恐惧,或是强作镇定。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平静到近乎诡异的……赞叹?
“陆教谕使,”狄仁杰的称呼,已经悄然改变,“可是觉得,此任务,难以完成?”
“难?”陆羽抬起头,直视着狄仁杰的眼睛,反问了一句。
他的眼神,同样清澈,却不像狄仁杰那般洞悉世事,而是像寒冬里结了冰的湖面,冷硬,且深不见底。
“为陛下分忧,何谈难易?”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困惑。
“只是,下官愚钝,有一事不明,恳请狄公解惑。”
“讲。”
“陛下是要一个活的、会写字的庐陵王,还是一个活的、会喘气的庐陵王?”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淬了剧毒的手术刀,精准、狠辣,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直接剖开了这道圣旨最核心的、血淋淋的真相。
它将那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变成了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然后,将这道题,又原封不动地,递回到了狄仁杰的面前。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狄仁杰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波澜。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这张脸,俊朗儒雅,带着几分书卷气,可在这副无害的皮囊之下,却藏着一颗何等敏锐、何等大胆、何等……无法无天的心!
他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如此直白地,去质疑圣意!
良久,狄仁杰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明的情绪,似是欣赏,又似是警告。
“陛下要的,是一个能让天下人,都亲眼看到‘皇恩浩荡’的庐陵王。”
他没有直接回答陆羽的问题,而是用一种更宏大的叙事,将这个问题消解于无形。
“至于他,是该如何写字,又该如何喘气,那便是你陆教谕使的本事了。”
皮球,又被不动声色地踢了回来。
而且,踢得更高,更远。
这不再是陆羽和李显两个人的事,而是关乎“天下人观感”的国事。
陆羽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那卷黄绢,仿佛上面有万丈深渊。
片刻之后,他再次抬起头,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的、接受了命运的平静。
他对着狄仁杰,深深一揖,捧着圣旨的双手,举过头顶。
“下官,领旨谢恩。”
五个字,掷地有声。
没有半分的犹豫与不甘。
狄仁杰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又化为一抹深沉的了然。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侧过身,让开了道路。
陆羽直起身,没有再看狄仁杰一眼。
他转过身,提着那卷仿佛能压垮一个王朝的圣旨,一步一步,朝着院子深处走去。
他的目标,不是那些藏起来的“同伙”,而是那个依旧像个木偶般,被两名女卫搀扶着,站在屋檐阴影下的……庐陵王李显。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只见陆羽走到李显面前,停下脚步。
他没有对李显说话,也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他只是弯下腰,在满地狼藉的书卷和尘埃中,捡起了一支被踩断了半截的毛笔。
然后,他又走到那张翻倒的桌案旁,用那支断笔,在地上一个混合了茶水与墨迹的污秽水洼里,蘸了蘸。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李显面前,将那支沾满了污浊的、肮脏的断笔,塞进了李显那只冰冷、无力、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中。
李显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焦距,他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断笔,又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陆羽俯下身,将嘴唇凑到李显的耳边。
他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如同魔鬼般的低语,轻轻地说道:
“殿下,还记得您最心爱的女儿,永泰郡主吗?”
“您想不想知道,如果您这《罪己书》写不好,她……会是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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