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三日之期,像三把烧红的钝刀,在心头缓慢地、一丝丝地凌迟。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漫长,更加难熬。白天,我依旧是那个在南城兵马司衙门翻阅陈年卷宗、偶尔“勘察市面”的闲散副使,神情平静,步履沉稳。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平静下是绷紧到极致的弦,每一次衙门里的嘈杂,街市上突兀的声响,甚至窗外飞鸟的惊起,都能让那弦猛地一颤。夜晚,则在行辕后院那片狭小湿冷的天井里,与那口越来越沉、却也似乎越来越“顺手”的寒铁绣春刀为伴。挥、刺、撩、格……每一个动作都重复千遍,直到手臂酸软如棉,右腿旧伤处的钝痛变得麻木。汗水浸透又冻干,在皮肤上凝成一层薄薄的盐霜。我用近乎自虐的苦练,对抗着等待的焦灼,也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在这具残破躯壳里,榨取出更多一点的力量,更多一丝控制刀的“本能”。
报恩寺塔下那块青砖缝隙里的“符箓”,没有任何变化。我每日都会“顺路”经过附近,远远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过。红绳的一角依旧露在那里,颜色在风吹日晒下黯淡了些,但位置没动。阿六没有去取,或者,他还没看到,又或者……他看到了,但无法回应,或者,不敢回应。
不祥的预感,像南京城冬日挥之不去的湿冷雾气,一点点渗透,聚拢,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急、险、暗见”——阿六的标记透着不祥。他不是一个会轻易用“险”字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让他连留下更明确信息的时间或胆量都没有?
第三日,酉时。冬日的天光暗得早,未到酉时末,暮色已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迅速蔓延开来,将石头城笼罩在一片沉郁的灰蓝之中。寒风渐起,带着刺骨的湿意,卷起街角的枯叶和尘土。
我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色棉袍,外面罩了件半旧的黑色斗篷,兜帽拉低,遮住大半面容。腰间的寒铁绣春刀依旧悬着,但用斗篷小心掩住。袖中短匕,靴筒里暗器,一应俱全。右腿的旧伤在寒冷和紧张的双重刺激下,隐隐作痛,但我将全部精神凝聚,步履稳定而轻捷,像一道融入暮色的影子,向着城北鸡鸣寺方向潜行而去。
鸡鸣寺在城北覆舟山上,规模远不及报恩寺,香火也淡得多,平日里多是些文人雅士或真正寻求清净的香客前往。后山更是荒僻,多为竹林和杂木,路径崎岖,人迹罕至。选择这里,图的就是一个“暗”字。
我避开大路,专拣小巷、荒径,甚至翻越几处低矮的院墙。对这座城市的熟悉度在快速增加,但心头那根弦却越绷越紧。周围太静了。暮色中的城北,仿佛比南城更早地陷入了沉睡。只有风声穿过枯枝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夫模糊的梆子声。
接近覆舟山脚,天色已完全黑透。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间,吝啬地投下微弱的光芒。山路蜿蜒向上,两侧是黑黢黢的、在夜风中如鬼影般摇曳的竹林。我放轻脚步,屏住呼吸,将感官提升到极限。耳中是自己放得极缓的心跳,和脚踩在落叶枯枝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目光如鹰隼,扫过前方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
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我向着后山竹林深处摸去。竹林很密,黑暗中几乎难以辨路,只能凭着对方向和地形的模糊记忆,以及偶尔透过竹叶缝隙漏下的、极其微弱的星光照路。右腿的旧伤在攀爬山石和穿越崎岖竹林时,疼痛变得尖锐,像是有细针在骨头里扎。我咬着牙,额上渗出冷汗,但脚步不停。
约定的地点,是竹林边缘,第三棵歪脖树下。那棵树我有印象,许多年前一次秘密任务中,曾在此短暂藏身。树生得古怪,树干在离地一人高处猛地向一侧扭曲,形成一个天然的、易于辨认的标志。
越靠近那片区域,我的心跳得越快。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一种越来越浓的、近乎实质的不安。空气中,除了竹叶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似乎……隐隐约约,多了一丝别的味道。很淡,被夜风撕扯得几乎难以察觉,但我的鼻子,经历过太多血腥场面,对这种气味异常敏感。
是血。虽然很淡,但确实是血。新鲜的,或者……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腥气。
我猛地停下脚步,背靠着一根粗壮的竹子,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无声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左手探入袖中,扣住了短匕。目光如电,射向前方黑暗中那片模糊的、竹林边缘的空地。
第三棵歪脖树,就在前方约二十步的地方。在晦暗的星光下,只能看到一个扭曲的、比周围竹子更高大些的轮廓。树下……似乎有东西。一团比周围夜色更深的、不规则的黑影,蜷缩在那里。
血腥味,正是从那个方向飘来。
阿六?
不……不该是这个样子。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能来,绝不会这样毫无生气地蜷缩在树下。如果是埋伏,这血腥味和这明显是“目标”的诱饵,又未免太过直白拙劣。
我伏低身体,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着那棵树挪去。每一步都踩得极轻,耳力提升到极致,捕捉着竹林里除了风声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没有呼吸声,没有衣物摩擦声,只有我自己压抑的心跳,和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十步。五步。三步。
我看清了。
树下蜷缩的,是一个人。一个穿着普通百姓深褐色短打、身形瘦小的人。脸朝下趴伏在潮湿的落叶和泥土中,一动不动。浓烈的血腥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在寒冷的夜风中凝而不散。他的后背,靠近左肩胛的位置,衣衫被刺破了一个洞,周围是深色的、大片晕开的湿润痕迹,在微弱的星光下呈现出发黑的颜色。血。很多血。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沉入无底冰窟。
虽然脸朝下,虽然光线昏暗,但那身形,那佝偻的姿态,那身熟悉的、带着逃亡者特有灰败气息的衣裳……是阿六。不会错。
“阿六……”一个极低、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我干涩的喉咙里逸出。我猛地抢上几步,蹲下身,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颈侧。
冰冷。僵硬。没有任何脉搏的跳动。
我又轻轻扳过他的肩膀。身体已经有些发硬,触手一片黏腻的冰凉。他的脸露了出来。是阿六。那张在京师砖窑前惊惶闪烁、在无数次底层挣扎中变得猥琐麻木的脸,此刻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惊恐和痛苦。眼睛微微睁着,瞳孔涣散,映不出丝毫星光。嘴角、鼻孔、耳孔,都有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脸上、脖颈上,还有几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刀口,皮肉外翻,惨不忍睹。
死了。已经死了至少大半天,或许更久。尸体在这寒冷潮湿的山林中,已经开始僵硬,但尚未出现明显的腐败迹象。
是谁?是谁杀了他?是追杀他的“官面”?是“闫公公”的人?是骆养性灭口?还是……南京本地,他无意中触犯了什么势力?
“急、险、暗见”……他标记里的“险”,原来是杀身之祸!他来南京,是为了给我报信,还是执行我让他“打探消息”的命令?他到底发现了什么,招致如此酷烈的灭口?杀人者不仅夺命,还刻意毁容,分明是想掩盖他的身份,或者,发泄某种残忍的暴虐!
冰冷的怒火,如同地底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连日来勉强维持的平静,在胸腔里沸腾、咆哮,几乎要将我整个吞噬。但我死死咬住牙关,将那股几乎要破喉而出的嘶吼,硬生生压了回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不能喊。不能乱。这里是凶杀现场。杀人者可能还在附近窥伺,或者留下了陷阱。阿六的尸体在这里,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信号。
我强忍着翻腾的气血和刺骨的寒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刀,开始仔细检查阿六的尸体和周围环境。
致命伤显然是后背那一刺,从位置和深度看,是利刃从背后偷袭,直透肺腑,瞬间致命。脸上的刀口是死后加上去的,为了毁容,也可能是一种泄愤或警告。阿六的手紧紧蜷缩着,指甲里塞满了黑泥和枯叶,显然死前有过短暂的挣扎。他身上没有明显的搏斗伤痕,除了脸上的刀口,说明凶手武功不弱,至少偷袭时干净利落,或者人数占优,让阿六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我轻轻掰开他紧握的右手。掌心冰冷僵硬,里面……似乎攥着什么东西。我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将那东西抠了出来。
是一小片布。深蓝色,质地普通,像是从衣服上撕扯下来的。布片边缘参差不齐,沾染了黑红色的血污。布片上,似乎用炭条或血,画着一个极其潦草、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像是一个简笔的船锚,又像是一个歪斜的“山”字。
这是什么?是阿六临死前,从凶手身上扯下的?还是他想要传递的、未完成的讯息?船锚?水师?码头?还是某种组织的标记?
我将这片染血的碎布紧紧攥在手心,布料的粗糙和血污的粘腻感透过皮肤传来。这是阿六用命换来的,可能唯一的线索。
我又检查了阿六的怀里、袖中。除了几枚铜板和半块干硬的饼,空无一物。没有书信,没有我之前让他带去南京的、可能作为信物的东西(比如那本《鸳鸯绦》的残页?)。都被拿走了。凶手很仔细。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阿六的脸,那凝固着惊恐和痛苦的脸上。我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眼皮冰凉僵硬,但终于合上了。
“兄弟……”我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对不住……是我……来晚了。”
如果不是我让他去南京,如果不是我让他去打探消息,如果不是我留下了那个该死的标记……他或许还在京城的阴沟里挣扎,卑微,但至少,还活着。
内疚、愤怒、悲伤、还有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啃噬着心脏。但此刻,不是发泄的时候。
我必须处理掉尸体。不能让他暴尸荒野,被野兽啃食,更不能让他的尸体被发现,引来官府的调查,将我也暴露在聚光灯下。阿六是逃军,是黑户,他的死,在南京官府眼里,可能只是一桩无头命案,甚至不会认真去查。但若牵扯到我这个新上任的“副使”,事情就会变得复杂难料。
我没有工具,也没有时间掩埋。只能将他暂时藏匿。
我环顾四周。不远处,有一处被风雨和野兽刨出的、不深的土坑,里面堆满了落叶。我抱起阿六冰冷僵硬的尸体——他很轻,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将他轻轻放入土坑中,用周围的落叶和枯枝,仔细覆盖,尽量抹去拖曳和放置的痕迹。做完这一切,我已是满头大汗,右腿的旧伤痛得几乎站立不稳。
我跪在简陋的“坟”前,沉默了片刻。没有香烛,没有纸钱,只有凛冽的山风和如墨的夜色。
“阿六,安心去吧。你的仇,我记下了。你未说完的话,未送到的信,我会接着去找,去查。”我一字一顿,声音低哑,却带着铁石般的冰冷决绝,“害你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说完,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堆不起眼的落叶。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来时的路走去。脚步比来时更稳,更沉,也更冷。
手中的染血碎布,紧紧贴着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阿六死了。唯一可能的活线索,断了。但新的线索,以这种最残酷、最血腥的方式,出现了。那片碎布,那个符号,还有阿六死亡的本身,都指向了南京这潭浑水下,更深的黑暗。
回行辕的路,感觉格外漫长。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灼烧着理智,也淬炼着杀意。
推开行辕后门,闪身而入。院子里一片死寂。我回到自己房中,闩好门,点亮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我摊开手掌。那片深蓝色、染着阿六血迹的碎布,静静躺在掌心。布片上的符号,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模糊扭曲,像一只窥伺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船锚?山?
南京临江,码头势力盘根错节。山?是指某个帮派?某个地点?还是某个人的代号?
我将碎布小心地收好,和那枚刻着塔纹的玉饰放在一起。一冷一热,都是沉甸甸的、沾着血的债。
然后,我解下腰间的寒铁绣春刀。刀鞘冰冷。我缓缓抽出刀身。暗青色的刃口,在灯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映出我此刻苍白如纸、却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的脸。
阿六的血,不能白流。蕙兰的安危,不能再等。南京的迷雾,必须用血来劈开。
我握紧刀柄,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刺骨的寒意。体内那微弱的内息,似乎感应到心绪的激荡,自行加速流转起来,带来一丝细微的、却带着凌厉锐气的暖流。
刀锋轻颤,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
“等着。”我对着灯光映出的、自己冰冷的眼睛,无声地说道。
不管是“船锚”,还是“山”,不管是谁躲在幕后。这笔血债,很快,就会有人来偿了。
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呜咽。远处报恩寺的夜钟,再次沉沉响起,如同为亡魂敲响的丧钟,在这座古老而罪恶的城市上空,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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