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口音”、“货”、“今晚”……这几个字眼,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灰布带,疑似船锚的简画,将阿六的惨死与刘大膀子横尸码头巷这两件看似无关的血案,隐隐连接。但这连接点,依旧模糊,藏在南京城喧嚣混乱的码头水汽和底层污秽之中,难以捉摸。
我枯坐书房,案上是那份语焉不详的查访卷宗,和那张画着船锚、写着零碎线索的笺纸。油灯火苗稳定,却照不透这满室疑云,也暖不了心头那团冰冷的焦灼。右腿旧伤在长久的静坐后,传来阵阵僵硬酸麻,我无意识地屈伸了一下,膝弯后的疤痕传来熟悉的刺痛,这痛楚反而让我昏沉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些。
北边口音……南京码头,南来北往,有北边口音不稀奇。但和阿六联系起来,就耐人寻味了。阿六是北边来的逃军,他死前或许接触过同样来自北边的人?还是说,这个“北边口音”,指向的是某个以北人为主、或有北地背景的势力?
“货”……码头上的“货”,可不仅仅是米粮布匹。私盐、铁器、铜料、药材、乃至……人口。每一项都是暴利,也每一项都沾着血。刘大膀子一个苦力,能接触到什么“货”?他又是因为什么“货”,丢了性命?
还有“今晚”……是交易的时间?是行动的时间?还是……灭口的时间?
线索太少,推断再多,也只是空中楼阁。必须找到更实在的切入点。这个带有“船锚”标记、行事狠辣、可能涉及“货物”走私的秘密组织,必然有其运转的渠道和网络。码头是终点,或是中转。那么起点呢?联络点呢?负责运输、交接的人呢?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笺纸上。灰布带……码头上的人,大多衣衫褴褛,用布条束腕、束额、捆扎东西,是常事。一条灰布带,太普通。但如果上面有特定的、哪怕是极其简略的标记,那就不再普通。那是身份标识,是信物,是黑暗中彼此辨认的记号。
阿六手中那片碎布,是深蓝色,质地普通,像是从衣服上撕下。上面的符号潦草,但神似船锚。刘大膀子手臂上是刺青。而酒铺伙计看到的,是系在手腕的灰布带,上有疑似简化船锚的图案。材质、载体不同,但核心符号一致。这是一个有层级、有分工的组织?还是说,只是成员根据自己的习惯和处境,选择的不同的标识方式?
无论如何,“船锚”是钥匙。而这把钥匙,似乎与“货物”的流动紧密相连。在南京,什么样的“货物”流动,需要如此隐秘的标识和狠辣的灭口手段?
私盐?有盐枭。私铸?有铜贩。但这些,通常有固定的地盘和渠道,未必需要如此复杂的符号标识。而且,阿六一个从北边来的、人生地不熟的信使,怎么会卷入南京本地的私盐或私铸纷争?
除非……这“货”,非同一般。或者,这组织,触角极长,南北勾连。
南北勾连……我心中猛地一跳。一个几乎被我忽略的细节,骤然浮现——疤脸刘!那个在京郊被我拷问至死的江湖头子,他吐露的信息中,除了“闫公公”和“瑞福祥”的郝掌柜,似乎还隐约提及,他手下的人,有时会接一些“南北跑腿”的活,押送些“不好见光”的东西,多是些京城达官显贵与南边往来的“私密物件”或“土仪”,走的是镖局的路子,但给的价钱高,要求也怪,不许多问,只认信物。
当时我被“闫公公”和苏州的危机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对这部分关于“南北跑腿”和“镖局”的交代并未深究。如今想来,疤脸刘盘踞京郊,做的就是黑白之间的买卖,他手下有渠道做些隐秘的南北货物押送,不足为奇。而阿六,正是从京城来的!他是否在来南京的途中,或者到了南京之后,无意中接触到了类似疤脸刘描述的那种“南北跑腿”的渠道?甚至,他得到的那片深蓝色碎布,就是某种“信物”?而他因为打探消息,或者因为别的缘故,被这个渠道背后的人发现,招致杀身之祸?
而刘大膀子,一个本地苦力,或许就是这个渠道在南京码头接应、卸货、或者望风的一环?因为他身上的船锚刺青暴露了身份(或者他知道了太多),也被清理?
思路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部分迷雾。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连接京城与南京,负责这种隐秘“货物”运输的,很可能就是镖局!至少,是明面上打着镖局旗号,暗地里从事某些非法勾当的势力。
南京城镖局林立,大小不下数十家。走南闯北,关系复杂。哪一家,或者哪几家,可能在做这种刀头舔血的买卖?
“瑞福祥”……郝掌柜……这个名字再次跳了出来。疤脸刘提到“瑞福祥”时,语气有些异样,似乎这个绸缎庄并不仅仅是个绸缎庄。在京城,有些大绸缎庄,本身就有自己的镖师护院,甚至暗中经营着一些见不得光的物流。这个“瑞福祥”,在南京是否有分号?是否也与镖局有关联?
还有,王太医的玉饰,指向报恩寺。寺庙香火鼎盛,南来北往的香客、商旅、甚至江湖人混杂,也是信息汇聚、秘密交易的好场所。是否也有镖局的人,以此为掩护,进行某些活动?
一个个念头在脑中飞速碰撞、串联。原本看似孤立的三条线——阿六之死(北方来客,神秘符号)、刘大膀子之死(码头苦力,船锚刺青)、以及可能的南北隐秘货物渠道(镖局?)——渐渐有了交汇的趋势。虽然依旧模糊,但至少,有了一个相对明确、可以着手调查的方向。
镖局。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湿冷的夜风灌入,带着远处码头方向隐约的、永不消停的嘈杂。右腿的旧伤在走动和寒风的刺激下,传来清晰的痛楚,但我此刻的心神,已被这新发现的线索完全占据。
不能再等了。阿六的血还没冷,刘大膀子的尸体还停在义庄。每拖延一刻,凶手就可能隐藏得更深,线索就可能彻底断掉。而我,也不能再像个瞎子一样,在这座巨大的迷宫里乱撞。
必须主动出击。以“南城兵马指挥副使”的身份,以调查刘大膀子命案为由,去碰一碰南京城的镖局。尤其是那些生意做得大、路子野、与南北货流关系密切的镖局。
当然,不能直接去问“你们是不是在运见不得光的货”。那等于自寻死路。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一个不引起怀疑,又能接触到核心人物的理由。
刘大膀子是码头苦力,但他的死,未必不能和镖局扯上关系。比如……假设他生前曾为某家镖局做过临时搬运工,在装卸货物时,可能看到了不该看的,或者偷拿了什么东西,引来杀身之祸。又或者,他与某家镖局的趟子手、镖师有私人恩怨,酒后冲突致死……这些理由,虽然牵强,但用来作为上门“询问”的由头,足够了。重点是观察,是试探,是从那些镖局头面人物的反应、言谈、乃至不经意流露的细节中,捕捉蛛丝马迹。
至于先从哪家开始……我走回书案,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是我这几日“翻阅卷宗”和“勘察市面”时,有意无意记下的、南城一带规模较大、口碑(无论好坏)都比较“响亮”的镖局。
“威远镖局”,总镖头据说曾是边军军官,手底下硬,走北边的镖多。
“镇江南镖局”,背靠本地帮会,在长江水路上势力大。
“安平镖号”,老字号,生意做得四平八稳,与官府关系似乎不错。
“顺风镖行”,新近崛起的,据说后台很硬,路子野,什么镖都敢接。
还有……“瑞福祥”在南京是否有分号?是否需要暗中查访?
我的目光在这几个名字上游移。最终,在“顺风镖行”上,画了一个圈。新近崛起,后台硬,路子野,什么镖都敢接——这样的镖局,最有可能涉足那些灰色甚至黑色的地带。而且,新崛起的势力,往往根基未稳,行事或许更有迹可循,也更容易露出破绽。
就是它了。
我将纸条凑近灯焰,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作一小撮灰烬。然后吹熄了灯。
黑暗中,我静静坐着。右腿的旧伤、肋下的隐痛、以及连日来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但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在脑海中反复推演明日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该如何问话,如何观察,如何应对可能的推诿、敷衍甚至敌意。
怀中的玉饰冰凉,袖中的碎布似乎还残留着阿六血液的粘腻感。腰间的寒铁绣春刀,在黑暗中沉默着,却仿佛能感受到我胸中渐渐凝聚的、冰冷的杀意和决绝。
镖局……“船锚”……南北货流……阿六……刘大膀子……
不管你们背后是谁,不管水有多深。既然让我摸到了藤,那么,不把瓜揪出来,决不罢休。
窗外的天色,渐渐透出熹微。新的一天,也是新的狩猎,即将开始。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绣春雪刃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