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国永昌县有个书生叫贾晚成，人如其名，晚得不能再晚——四十有五，功名还停在童生。邻居家狗都抱三窝崽子了，他连个秀才都没考上。
要说贾晚成不努力，那真是冤枉。他三岁能背《千字文》，五岁熟读《论语》，七岁就能把《孟子》倒着背——虽然正着背经常卡壳。问题是，他有个致命弱点：一进考场就出状况。
十岁县试，他吃着娘亲塞的定心糕进场，结果糕里花生不新鲜，开考半个时辰他开始浑身发红发痒，边答题边挠，把考卷挠出个洞，透过洞能看到下一篇的题目——可惜那是别人的考卷。
十八岁府试，他头天背了一夜《礼记》，第二天进考场文思如尿崩，刚写破题，隔壁考生磨墨太用力，砚台飞过来正中他脑门。他硬是顶着流血的头写完，结果血滴在考卷上，主考官以为他要用血书谏言，吓得直接给他落榜。
三十五岁院试，他吸取教训，提前三天住在考场隔壁客栈。结果考试那日春风和煦，他靠着窗户答题，写着写着睡着了，口水流湿半张卷子。醒来时墨迹已糊，他把“君子慎独”写成了“君子神犭蜀”，主考官研究了半天，认定这是某种巫蛊符号。
经此三役，贾晚成在永昌县出了名。卖炊饼的王二见他路过就喊：“贾秀才（重音在‘秀’上），今天没考试吧？”茶馆说书的把他编进段子：“要说咱永昌奇人，首推贾晚成，进考场比进刑场还热闹！”
贾晚成自己倒想得开。考不上就开私塾，教三个孩子：铁匠的儿子铁蛋，卖豆腐的女儿豆花，还有自己七岁的侄子狗剩。学生虽少，他教得认真，从“天地玄黄”教到“赵钱孙李”，虽然铁蛋总把“赵钱孙李”记成“打铁赚钱孙子你”。
这年春闱又至，永昌县突然爆出大新闻：主考官是当朝太傅、文坛泰斗欧阳清风！传说这位欧阳太傅眼光毒辣，最厌恶迂腐文章，专取有“真性情”的考生。
全县书生沸腾了。张秀才连夜重读《诗经》，李童生苦练书法，连考了二十次的老童生周不倒都换上新买的假发。只有贾晚成淡定如常——反正他也没指望。
考试前夜，永昌县大雨倾盆。贾晚成住在城西破屋，屋顶漏得跟筛子似的。他拿着三个盆接水，忙活到半夜，忽然腹痛如绞。
“糟糕，定是白天吃了王二那馊了的炊饼！”
贾晚成捂着肚子往茅房跑，刚蹲下就听“轰隆”一声——茅房年久失修，被雨水冲塌了半边墙！他提着裤子狼狈逃出，一身湿透，又冷又急，偏偏腹痛不止。
这时他想起附近有间荒废的山神庙，踉跄着冲进去。庙里蛛网密布，神像缺胳膊少腿，但好歹能避雨。他刚找个角落坐下，肚子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不行了不行了……”
事急从权，贾晚成也顾不得许多，在神像后寻个隐蔽处就地解决。正在这“紧要关头”，忽然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贾晚成吓得魂飞魄散，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只见三个黑衣人鱼贯而入，身上雨水滴滴答答。
“东西带来了？”为首的黑脸汉子压低声音。
“带了，欧阳老儿的考题，五十两黄金，不二价。”一个尖嗓子回答。
贾晚成在神像后听得真切，心脏狂跳——科举舞弊！还是主考官的考题！他这一紧张，腹中气体不受控制，“噗”的一声悠长婉转，在寂静的山神庙里格外清晰。
三个黑衣人齐刷刷转头：“谁？！”
贾晚成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念起《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一紧张就背《大学》。
黑暗里，只听得神像后传来幽幽人声，念着圣贤书，还伴着可疑的异味。三个黑衣人面面相觑，忽然脸色大变。
“鬼、鬼啊！”尖嗓子第一个尖叫。
“神像后有人念经！定是这山神显灵！”另一个发抖。
黑脸汉子强作镇定，但声音发颤：“晚辈不知山神在此清修，打扰了！这、这赃物不留了，留给山神当香火！”说着把一包东西扔在地上，三人连滚爬爬冲出庙门。
贾晚成等脚步声远去，才哆哆嗦嗦出来，捡起那包东西。打开一看，真是考题！还有一封信，写着如何传递答案、收买考官等细节。
他拿着考题，像捧着炭火。交官府？无凭无据，反被诬陷。不交？良心不安。正犹豫间，腹痛又来了……
第二天考场，贾晚成顶着一对黑眼圈进场。他终究没去报案，但把那包东西深埋在后院枣树下，还烧了三炷香告慰山神——虽然山神庙因为他前一晚的“供奉”，估计暂时不会显灵了。
考卷一发，贾晚成愣了——第一题竟是《论鬼神》。他想起昨夜山神庙的遭遇，百感交集，提笔写下：“鬼神之事，子不语。然学生尝亲历一奇事……”
他把昨夜经历稍作改编：不提自己如厕，只说避雨山神庙，偶遇歹人舞弊，自己如何正气凛然默诵圣贤书，歹人如何闻声丧胆弃赃而逃。写到紧张处，文思泉涌，把那“噗”的一声形容为“正气激荡，声若洪钟，直击奸邪肺腑”，把背《大学》说成“默诵圣训，字字珠玑，宛若神谕”。
写罢这篇，他胸中块垒尽消，后面几题也答得潇洒自如，甚至敢在经义题里调侃：“若孟子生于今世，见考场舞弊，必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然黄金五十两，或可移之？”
考完出场，贾晚成自觉发挥尚可——至少这次没流血、没睡着、没写错字。
放榜那日，永昌县万人空巷。贾晚成挤在人群里，从最后一名往前看，看到眼睛发花也没见自己。正要叹气离开，忽然听见敲锣打鼓声，一队官差高呼：“贺永昌县贾晚成贾老爷高中本科解元！”
贾晚成腿一软，被王二扶住：“贾、贾老爷？您中了？还是解元？”
他懵懵懂懂被推上前，官差把大红喜报塞他手里。定睛一看，真是自己名字，还是头名！
整个永昌县炸了锅。卖炊饼的王二逢人就吹：“我早看出贾老爷不是凡人！他每次买饼都多给一文，这是仁者气象啊！”说书的连夜改段子：“话说贾晚成，那是真人不露相，四十五年磨一剑，剑出鞘则光寒九州！”
更奇的是，三天后，一辆华盖马车驶入永昌县，竟是欧阳太傅亲临！
县太爷屁滚尿流迎接。欧阳清风白发苍颜，目光如炬，开口就问：“贾晚成何在？”
贾晚成战战兢兢上前。欧阳清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个‘正气激荡，声若洪钟’！你那篇《论鬼神》，本官读了三遍，拍案叫绝！”
原来，欧阳清风最恨舞弊，今年特意用《论鬼神》为题，就是想看看考生对“不可言说之事”的态度。贾晚成的文章既离奇又正气，既有亲身经历的生动，又有圣贤道理的高度，正中他下怀。
“不过，”欧阳清风捻须微笑，“你文中说‘默诵圣训，字字珠玑’，本官好奇，当时你诵的是哪一段？”
贾晚成汗如雨下。他总不能说其实是在如厕吧？情急之下，他扑通跪下：“学生、学生当时背诵的是《大学》开篇，因觉大学之道，正在明德辨奸！”
欧阳清风点头：“果然是读书种子，身处险境不忘圣训。那你那‘正气激荡’之声，又是如何？”
贾晚成面红耳赤，憋了半天，挤出一句：“那是、那是学生义愤填膺，丹田之气上涌，不由自主……”
“好一个丹田之气！”欧阳清风击掌赞叹，“读书人就该有这样一股浩然正气！不过，”他压低声音，“以后考场之上，这‘气’还是收着点，别真‘激荡’出来。”
贾晚成唯唯诺诺，后背全湿。
就这样，贾晚成以四十五岁“高龄”高中解元，次年进京会试，又中进士，殿试时因回答“如何治国”问题说了句“治国如烹小鲜，火候到了自然成”，被皇帝赞为“懂得等待之道”，点为探花。
衣锦还乡那日，永昌县张灯结彩。贾晚成骑马游街，路过山神庙，特意下马进去上了三炷香。
王二凑过来问：“贾老爷拜的什么？”
贾晚成看着缺胳膊少腿的山神像，意味深长：“拜一拜那夜的……机缘巧合。”
后来贾晚成官至礼部侍郎，专管科举。他定下一条奇怪规矩：考场附近必须设净房，且净房需坚固耐用。有下属问原因，他摸着胡子说：“水火之事，人生大事。处理好了，才能安心治国平天下。”
永昌县的说书人从此有了新段子，叫《贾晚成一屁封神记》，开头总是：“话说这大器晚成啊，有时真得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还有‘气合’……”
贾晚成听了也不恼，只是笑。偶尔夜深人静，他会走到后院那棵老枣树下站一会儿。月光如水，他仿佛还能闻到那年山神庙里潮湿的空气、蛛网的灰尘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息。
“大器晚成，”他喃喃自语，“原来‘器’大不大不要紧，‘成’得有趣才重要。”
一阵夜风吹过，枣树沙沙作响，像是山神在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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